□尹广 又一次回到家乡武汉,看望瘫痪卧床的母亲。这种探望,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煎熬和痛苦:母亲已不能说话,也不认识我这个大儿子了。 几年前,发现母亲得了帕金森病,看了几次病,病情没有怎么减轻,还发现她患了老年痴呆症。曾经写有一手漂亮硬笔字的手,变得拿筷子都困难,要靠人给她喂饭。开始,我回家,她还能走路,还认识人。看着我回来,努力靠近我,想跟我讲话,可就是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她急得直流眼泪。新冠病毒在武汉暴发后,困在家里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她没有被感染病毒,但她的病却急转直下,几乎变成了植物人。 母亲生下我和大弟后,一直想再生个女儿。因她觉得儿子不贴心,不爱听她唠叨,于是决定再生一个贴心的小棉袄。在我12岁那年,母亲分娩了。没想到生下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不足月就夭折了),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上世纪70年代,父母各自从广州和武汉调到江西九江的三线厂。我和大弟留在武汉,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因我是老大,母亲开始给我写信。开始,我对母亲的来信比较好奇,也认真看,尽管信上有的字还不完全认识,但基本能读懂。第三封信后,我的兴趣开始减退,觉得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主要是听话,上课不要迟到早退,早上要吃早餐,要勤快,照顾好自己和大弟。 第二年,大弟转学到父母身边上学,我更加感到孤独。母亲来信更勤了,信的开头只有“广儿”,没有了“刚儿”(大弟的名字)。仍是那些让我懂事、听话之类的唠叨,我已不爱看了,很想向母亲吐吐心中的苦闷,但文化知识有限,又无法用文字表达。后来,我终于向母亲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要坐火箭到他们那里去。母亲明白了我的心思,刚放暑假就把我接回了江西。我转学到父母那边读初中二年级,母亲不用跟我写信唠叨了,取代的是直接唠叨。母亲的唠叨,我有时听,但大多当耳边风。 后来,我去遥远的新疆当兵。母亲恢复了写信唠叨的传统,什么要听从首长的话、搞好与战友的关系、要克服饮食习惯的不适应、注意防冻,等等。母亲的唠叨,在我看来,要么是无用的废话,要么是无的放矢。因她根本没到过新疆,也不熟悉部队。但当我看到母亲的来信,特别是开头的“广儿”二字,心头仍然会涌过一股暖流。 从大西北调到广州,由于与武汉的距离较近,父母来往比较方便,母亲写信少了,改用电话和手机隔三岔五地跟我唠叨。 几年前,母亲唯一的姐姐去世,母亲的病情加重,身体变得僵硬,背驼得比我厉害。这时她已丧失了写字能力,说话已不连贯,但还能进行简单的语言交流。一年后,她唯一的弟弟也病逝了。从此,她走路不稳,需要有人搀扶,嘴里只能哆嗦地吐出几个字…… 望着瘫痪在床的母亲,我叫着她、喊着她,希望她能回应。但她面无表情看着我,目光游离而无神。有时,她蠕动着嘴,不知是想说什么,还是本能的身体机能反应。此时此刻,我多想跟生我养我的母亲讲讲话、唠唠家常。残酷的是,母亲还活着,但她活得犹如一具空壳。我万分悔恨的是,在她还能唠叨的时候,我忽视她的存在,懒得听她唠叨……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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唠叨的母亲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2月07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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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