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儿

　　□杨伟东

　　

　　民国三大美人画家，陆小曼、周炼霞、吴青霞个个才貌俱佳，所画仕女也是笔笔焕发，风姿绰约。论貌美，周炼霞排第一。学人苏渊雷说周炼霞“七十犹倾城”。周炼霞在一柄所绘扇面仕女上题曰《媚眼儿》：“西风多事唱帘钩，人在小红楼。一灯烧梦，半窗邀月，万叶辞秋。无多别离还相忆，欲问寄书邮：腰肢肥瘦，酒窝深浅，心绪欢愁。”词读一半，心都化了。仕女在词里飘，词在媚眼儿上飞。继而我想到画者周炼霞，人画合一，惊为天人；继而我想到老民国画片上的那些媚眼儿，老去的岁月瞬然在一片幽茫中鲜鲜亮亮，如一层月晕，如远山夕照。

　　民国老月份牌老广告多为曼陀、梅生所画，像水彩，像国画，像年画。画片共性是有喜气：色彩鲜艳明快，美女或悠闲富态或清丽端秀，布景或亭台楼榭或晚月映日。静静的岁月流出静静的湖光，静静的仪态泛起静静的笑靥。上世纪三十年代哈尔滨老巴夺父子烟草公司一幅广告画独具匠心，画面中的并蒂莲、双飞蝶，正好对美人儿的面娇柔、眼之媚。题画诗首尾二句：无奈娇柔倚夕阳，小扇当风纳晚凉。恰巧又对上了香烟广告语：丝纯色洁，味醇气芳。曼陀的手绘加上诗句加上广告语，用尽这样的心思，似乎不抽上几口怎赴良缘，何来佳期。

　　1926年曼陀给位于哈尔滨石头道街25号的阿依云诺古洛夫父子商行画过一幅带有皮鞋广告的月份牌。美人单膝跪椅、侧身回眸，眼神媚得很，像阮玲玉，像黎莉莉。浅笑的面容带几分熟稔的亲切。美人脚穿肉色尖头皮鞋，半高鞋跟和鞋面黑色丝绒宽格镂空绑带形似玛丽珍。时尚之气不输上海。纤秀佻巧的鞋面让我想起电影《红菱艳》，仿佛还听到了鞋跟随着音乐在碎花地砖上旋转而发出的踢踏声。那是哈尔滨老时光里的流金岁月，像午后温煦的艳阳照应满街的青藤，像漫溢的松花江水覆盖天荒地老的情爱。

　　力萍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高中同学，褐发杏眼，上学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是毛子孩，睡不醒的眼睛整天迷迷蒙蒙的。毕了业大家各奔东西也断了联系，后来听说她嫁到了广州。记得高二的时候，我们刚刚偷着听凤飞飞，力萍早已花枝头、舞翩翩了。我看过一次她跳舞，双臂抬高与肩平行，头甩向一侧目视前方，目光像岗楼子上的探照灯，双腿绷得直直的，脚在地面滑来滑去的样子像儿时在冰上蹬脚滑子，我差一点笑出声，跳个舞怎么跟打靶归来一样激昂。很久以后我知道她妈妈是日本人，爸爸是乌克兰人。日乌友谊的结晶让她早熟了。其实她知道我们盯着她，我们也知道她知道我们无畏地在盯她。可她从不看我们，摆头旋转的一瞬，双目流转，盈盈闪闪的媚眼儿空幻中不乏一丝俏丽。

　　我最后一次见到力萍是几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去广州看展。越秀公园门口，一个黄发洋小伙挽着一身碎花长裙的女子在路边来回推递着一筒将化的冰淇淋。女子抬手把冰淇淋高高地举在空中，小伙子仰脸张嘴去够，一幅母子情深的画面赫然入目。我和女子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力萍还是很媚的样子，只是鬓边几丝银发诉说了一段风雨情愁。她说她结过两次婚，爱人都过世了，黄发洋小伙是他男朋友，德国人。临别的时候，我和力萍互加了微信。 晚上我无意间刷朋友圈，看到了一组力萍和洋小伙在沙面的照片。力萍乐得古树着花，小伙笑得情海无边。

　　日月如梭，流年似水。流景似午后波光，似夜色阑珊，又最像坐在街角小公园：晚风习习，花香隐隐，路人悠悠。而每一个路人远去的背影都是一双双勾魂的媚眼儿，眼波里的风情让青山不老，让你我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