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绍山 除夕,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按老家习俗,这一天要给故去的亲人上坟(老家俗称“送亮”)。这一次在给父亲“送亮”时,我给父亲祭烧了一本自己的书。 那天下午,从家里走去荒野里父亲的寄身之处。踏过曲折狭窄的田间泥路、日渐荒废的堰塘,经冬的田野萧索极了,偶尔有觅食的鸟儿在田间急速起落。这段路,一生劳动的父亲曾无数次走过。走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我回想父亲在四季里忙碌疾走的身影,似乎走过他浓缩的一生。到父亲的坟前,点亮香烛,燃响烟花,我将撕下的书页点燃。看着一页一页的书页被火苗舔舐,我与父亲默默交流——其实,父亲在世时,我们的交流有限。我时常想,如果将我们父子间曾经的全部对谈连缀成文,其篇幅在彼此重合的人生书页中确乎只有薄薄的数页,以致可以忽略。但也正因为交流有限,有些话语才弥久难忘。 年少时,或许是出于维护长辈的威仪,抑或是因为生活艰辛而致心气不顺,父亲对我近于冷漠,严厉得近乎苛刻。那时,与父亲的交流一直是单向的,我极惮于与其主动交流,多只是被动应答,连不得已而唤出的那声“爸爸”都是怯怯的。及至高中,我到县城求学,当成月成月的分离后回到家,我觉察到父亲很想与我多说话,但彼此心知的那份客气劲,让交谈有丝丝陌生和别扭。大学毕业,我南下广州谋得教职。在电话没有普及的年代,只能写信,可以想见只有初小文化的父亲捉笔的不易。这次回家,母亲才告诉我,当年收到我的信,由父亲读着,一字不识的母亲在旁听着,时常听得泪涟涟。后来有了电话、手机,在拨打但不频繁的电话里,与父亲的交谈也简洁无趣,但我能感受到千里之外电话那端的喜悦。 没有人十全十美,父亲也不例外。他经历的单调和视野的局限,让我对其行事及言语不免有怨怼之处。后来,在他逝去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回想起自己某个场合的不逊言语而愧疚。在心里,我无数次默念我想重新说的话,但想说的话只能如一场场内心彩排,而演出终再无机会。 我从来羞于别人叫我作家。我只是一个学养浅陋的文字书写者。当不惑之年后才提起笔,我意识到自己已错过了写作训练的最佳时机,也不期望成名成家。每一个平凡人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沧桑。而每一个平凡人的故事都将如一粒尘埃湮灭在历史的烟云中,无人记取,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扪心自问,对自己父辈和祖先的过去,我们了解多少?我们似乎天然地关注宏大的叙事而忽略藏于生活褶皱的细枝末节。 其实,也正是父亲离去后情感积郁让我重新拾起荒废多年的笔,也才有了这本祭烧的《夜淡如水》。所以,这本书应该让父亲看到。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我写下了如下文字—— “父亲健在的时候,我发表了有限的几篇文章,他并不知道。他也并不知道,在别人眼中,我还称得上是一个能写的人。当他在世时,我也没写过关于他的文字。父亲过世两年后,我重新执笔开始写作,并写过几篇关于他的文字。然而,这一切他更不知道了。我未能成为父亲的骄傲。但我想,如若在天有灵,父亲会为我出书而感到高兴的。” 我不迷信。但当书页静静燃烧,缕缕轻烟在冬日清冷的风中升腾、消散时,我冀望有天国的存在,而父亲,呷着热茶,戴着老花镜,轻轻翻阅着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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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烧一本我的书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3月03日
版次:A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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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万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