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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只蝴蝶是父亲?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3月22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杨新成

  □杨新成

  

  我开车赶回广州三九脑科医院,刚从环城高速冲向天平架收费站,发现几只蝴蝶从正面撞向车前窗玻璃——无一例外,它们全死了。事情有些诡异。出了收费站,我将车停在沙太路边,下车用纸巾慢慢清理蝴蝶的残肢,心里一阵痛楚。

  晚上,在医院三楼重症病房的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通知我,父亲已经……当时,是公元2014年6月29日晚上8点03分。作为直系男性后代,我要承担的首先是责任,而不是痛苦。这时,母亲知道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走了。

  经同族婶子介绍,父亲遇到母亲:当时父亲二十三岁,母亲十七岁。据说那是一个春上——我想,应该是春上,外公家后山上的花开了一朵又一朵。两个年轻人在外公家前面的山路上见面了——但不是一见钟情。后来,父母先结婚后恋爱,生育并抚养我和老二两个孩子,年轻时生活在农村,种田务工打粮食;年老后主要随儿子居住在城镇,看电视,照顾孙子、孙女,到处走走。他们在一起,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长长短短、起起落落,一共四十四年。四十四年,在盖棺定论作人生总结的时候,也就是花开一瞬。母亲在我身边嘤嘤哭了起来。我赶紧扶住母亲,说:“姆妈,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告诉母亲,凡是存在于时间里的事物,既有开始,也有结束,包括你和我。这个道理,母亲当然懂。但是,当父亲生命结束成为冰冷现实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至今,我清晰地记得父亲住院的这几天里对我说过两句话,第一句是:“没搞头。”我懂父亲的家乡话。从这句话判断,父亲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关于将死之人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据说是有科学依据的。这种依据主要是经过痛苦后不再痛苦,那叫回光返照。但是,我笑着劝父亲要相信科学:“这是广东最好的脑科医院。”第二句是:“新儿,新儿……”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呼唤我的名字。我赶紧趴在他床前,握着父亲干枯的手,抑住眼泪,说:“爹爹,我在这里。”他看着我,想说点什么……后来,我追忆当时的场景,努力猜测父亲到底想说什么。当时,我担心父亲放不下母亲,于是说:“爹爹,我们两兄弟会照顾好姆妈的。”

  后来,我把父亲埋在老家的山上。据说,那山的南面,埋了父亲的好兄弟赵付田。在我的印象中,赵付田拉着板车穿着草鞋(后来我想,有些人草鞋穿一生,有些人皮鞋穿一生,有些人布鞋穿一生),总是憨厚地拦下我,并执意让我叫他“伯伯”。其实,他比父亲小两岁。小时候,我拗不过他,叫了一次赵伯伯。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和赵伯伯是工作的拍档。改革开放初,赵付田是队长,父亲是会计。他们两个人主持了长湖十队的“包产到户”工作。现在,他们两兄弟都埋在同一座山上,一个山南,一个山北,都头枕山脊。赵付田的遗孀莫婶子曾拉着我的手说:你父亲杨朝焕,和我家赵付田,生是老兄弟,奋斗在一起;死是老兄弟,埋葬在一起。

  赵付田是一个可怜的人。据说,赵付田曾生了三个儿子,但是一一夭折了,后来只好抱养了外甥继承香火;父亲生了我们兄弟两个,都先后长大成人。老杨家修族谱的时候,父亲下面有两个分支,那就是我和老二。现在,我们将父亲的血脉传给了下一代。我膝下一子,老二膝下一女,均是父亲的后人。那次在老家,我曾抱起四岁的侄女儿,眼眶湿润,很享受地听她叫我“伯伯——伯伯——”。这时,我感到父亲就在我怀里。现在,我知道父母子女不过是一场轮回:我小时候,他们抱我;他们老了,我抱他们。

  很多时候,我坐在单位的花坛边,看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哪一只是父亲呢?我靠近蝴蝶,它就飞走了;我坐下来,它就飞回来了——它和我若即若离……它是我父亲吗?有一次,我曾祈祷:如果父亲有灵,就让蝴蝶落在我的手上吧。我伸出手……等了很久……那只蝴蝶只是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