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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散文的境界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3月24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林贤治

  

  □林贤治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像丁玲这样经历丰富、命途跌宕,一生富于传奇色彩和文化含量的极少,尤其是女作家。

  丁玲(1904—1986年),湖南临澧人,原名蒋伟。丁玲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正是在母亲的支持下,她走上文学和革命的道路。她还提到一位对她“总是从心底产生作用的人”,就是女革命家向警予。

  1922年,丁玲前往上海,就读于平民女子学校;次年,经瞿秋白等介绍,入上海大学。1924年夏,她转赴北京,结识了文学青年胡也频、沈从文,还有冯雪峰。1927年底,她发表处女作《梦珂》,1928年发表《莎菲女士的日记》,出版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1929年,她与胡也频、沈从文在上海合办《红黑》杂志,完成第一部长篇小说《韦护》,1930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1931年1月17日,左联五作家被捕,后遭到秘密杀害。其中,就有丁玲的丈夫胡也频。胡也频死后,丁玲的思想转趋激进,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1933年,她被国民党特务押到南京拘禁;三年后逃离,在冯雪峰的帮助下奔赴陕北。

  在延安,丁玲曾任苏区中国文艺协会主任,领导西北战地服务团,主编《解放日报》文艺版,风靡一时。她提倡杂文,并发表《“三八”节有感》,旋即受到批判。

  20世纪40年代后期,丁玲写成《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后该作品获斯大林文艺奖金。1949年后,丁玲历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中国作协副主席、《文艺报》和《人民文学》主编,创办文学讲习所。1955年和1957年,她先后被打成“反党集团”“右派”,下放黑龙江北大荒农场。“文革”期间,她被关进秦城监狱达五年之久。

  从1957年至1978年长达22年的时间里,丁玲被迫中断创作。“文革”结束后,错误的政治结论先后被撤销了,但所谓“历史问题”,直至她临终前才得以彻底平反。在最后的岁月里,她重返文坛,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创办大型刊物《中国》并任主编,直至离世。

  丁玲是小说家,以小说创作为主,散文,包括杂文、特写的数量不多,似乎也没有刻意经营。但是,由于散文的非虚构的特点,无疑与作者的人生际遇更为切近,能够直接体现思想情感方面的变化。倘若把她的散文和小说并置在一起阅读,则不但可以完整地了解一位作家,对于我们认识20世纪中国革命也是很有裨益的。

  从思想倾向看,丁玲的散文可分三大部分,相当于三个不同的色块:蓝、红、灰,彼此虽有交融,而界限毕竟是比较清楚的。

  在丁玲北上读书并开拓创作时,可以说,她是一位“新女性”。自由、民主、人权,包括女权,这些簇新的现代观念,开始在丁玲的心灵中扎根。这是“蓝色丁玲”:自由叛逆,富于个性,敢于抗争。从《莎菲女士的日记》等早期作品可以看出,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鲜明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追求个人自由、独立和平等权利的个性主义,构成“五四”那一代人的思想底色。

  到了延安以后,丁玲很快适应艰苦的革命生活。她写下两个小说《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记录了她对于革命与人性、集体与个人、权利与责任的批判性思考。她是敏锐的,也是勇敢的。特别是杂文《“三八”节有感》《干部衣服》等,可以明显看出注入其中的鲁迅的血脉,充满紧迫的现实感和崇高的使命感。由于环境条件的限制,她不曾沿此道路继续朝前走,而不得不中断相关的创作,但是,在几乎清一色的延安文学中,她的少数几篇作品,却闪耀着罕有的特异的思想和人性的光辉。

  在丁玲的创作中,小说《水》是一个转折点,标志着她从个人向集体的皈依。这是一个“红色丁玲”。凭着一种革命的热情,丁玲投入以工农为主体的浩大的斗争中。经历了延安整风运动,丁玲对革命和文学有了新的领悟。她遵照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把文学当成武器和工具,散文方面主要是战地人物速写和战事报道,如《陕北风光》等,都是光明的颂歌。这些作品,客观、写实,有点急就章的味道,艺术上较为粗糙,少有吐露心迹的深入、委婉与细腻如《风雨中忆萧红》者。

  20世纪70年代末,丁玲的处境,用得上美国作家考利的一本文学史著的名目来形容,就是“流放者的归来”。她历经预言的“九九八十一难”,思想无疑有了更大程度的解放,或者从另一角度看,也可以说是回归“五四”。她写下《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知人论世,释愤抒情,确是难得的佳作。

  丁玲复出之后,在公共场合表现得豁达大度、乐观开朗,但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却也不乏灰暗的、压抑的、愤懑的声音。比较两个不同空间的文字,可知丁玲在貌似平顺的阶段,仍然存在着某种难以诉说的艰难。

  20世纪80年代初,丁玲写信给山西某大学一位教授说:

  我现在虽然在北京,既不参加高级会议,又很少见高级人物。文坛事实与我无缘。你不要看见我在这个刊物有点短文,那个刊物有点小消息,或者又偶在电视中晃一晃,实际不过是晃一晃人物,自然,也很难不见外国人。这种时候,我大半很谨慎,怕授人、授自己人以柄,为再来挨一顿棍棒做口实。但愿这只是我的“余悸”。两年多来,尽写些不得已的小文章,实在不过只是自己在读者中平平反,亮亮相。好在现已发誓除实在不得已而外,不写短文。人家打人家的仗,我写我自己的文章。我对于内战是不想参加的。你不要看旗帜,所谓解放,实际在某些问题上,对某些人上,实在一丝一毫也不愿、不肯解放的。左的左得可爱,右的右得美丽。……文艺事大不可为,希望在五十年后,在我,在我们死后许久,或可有有勇气的(也许那时不需要勇气),真正无私的,有真知灼见的人们。

  再看看1975年的两则日记,其中一则记道:

  ……静坐院中,看树影东移,夜凉如水,忆几十年大好年华,悄然消失,前途茫茫,而又白发苍苍,心高命薄,不觉怆然。惟有鼓起余勇,竭力挣扎。难图伸腰昂首于生前,望得清白于死后,庶几使后辈儿孙少受折磨,有发挥能力的机会,为国为民效劳而已。

  这样灰色调的文字,是只有在书信和日记中方可得见的。比起那些“阳面大文”,当又是一番境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