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小时候家在城市的贫民区,一帮野孩子成天抽陀螺、滚铁环、官兵捉强盗,玩疯了,不出事就没人管教。在家里,父母宠都宠不过来,哪里舍得委屈孩子。稍长,下了乡,在农民家的厅堂上见到“天地君亲师位”,见到毛笔抄写得工工整整的《颜氏家训》《朱子治家格言》之类,才知道中国传统里还有“家训”这种东西。并且从周公告诫子侄周成王的诰辞就开始了。 社会历经氏族、家族、家庭的变迁,家族顺应王法制度,拟定行为规范约束家族中人,绵延了数千年。自汉初起,家训著作随着朝代演变日渐丰富精深,内容涵盖励志、勉学、修身、处世、治家、为政、慈孝、婚恋、养生,方方面面,作为前辈留与后人的处世宝典,治家良策,教子妙方,被许多人当做思想圣经,谨遵奉行,乃至被看成一种国家基石。 前些年,开发文化遗存成为一种时尚。因为写作的职业,走到哪儿,都必然有参观古镇、古村、古街、古建的内容,也就必然会与无穷无尽地填满了牌坊、照壁、门头、堂奥——几乎举目可及的所有空白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家诫、家诲、家约、遗命、家规、家教……不期而遇,让人头晕。有一次,一个上午连着走了几个“大院”“大屋”,我被此间已故主人们对金枝玉叶官宦富贵的艳羡、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谆谆教诲包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从此再有这种参观,我一定在外面找个畅快地方坐着,静等其他一同参加活动的人出来,绝不跟在后面瞎跑。 这种厌恶,当然是一种偏激反应。除了自小的缺乏教养,让我厌恶的主要是那种森严的、刻板的、炫耀的、装腔作势的方式,以及其中用伪善掩饰着的种种机心和渴望。 认识到这一点,源于我与一位基层干部的结识。 那年在岭南一个海滨城市采风,接待我们的是当地退休干部老张。他一直就在家乡工作,年轻时担任过县级负责人。说起往事,他最欣慰的是自己一辈子就好比家乡的渔民,历尽海上风浪,小木船从没有翻过。我于是进而向他讨教,他说他的一辈子在岸上种田的父亲,是他第一个人生导师。父亲在他离乡进城上中学的头天晚上叮嘱了他三句话:一,热闹的地方不要去;二,钱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三,有烧香的心才有吃饭的命。 三句话,简简单单,但让他受用终生。他理解的意思不是胆小怕事,世故平庸,不思进取,而是做人的根本: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实实在在。 头一句,就是遇事心里有数。不跟风,不盲从。环境越乱,头脑越清楚。 第二句,就是不贪不占,只需兢兢业业。 第三句,就是有敬畏,向好向善。心术不正,难说没有饿饭的一天。 不同的时代背景,对这三句话的理解也许会有所不同,但它们始终像三脚铁锚一样,让他在大大小小的颠簸中保持着稳定。无论怎样的狂风暴雨,潮涨潮落,都不会让他迷失方向。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路走来,上级下级,不止一个同事一失足成千古恨;远远近近,也不止一个熟人一念之差沦入万劫不复。 说起这些,老张很痛心。 过了那么多复杂严峻的坎儿,一个人能有这样的坦然与平静,不只是应该为之祝福,而是应该对之肃然起敬。 同样的三句话,对不同的人来说,也可以有不同的启发。对于我这样以写作为生的人,这三句话同样有用:一,不追时髦,不赶浪头;二,保持定力,拒绝诱惑;三,唯求真善美,蔑视假恶丑。 网上有种说法:高手在民间,很有道理。一位普通农人嘱咐儿子的三句话,在我看来,比古往今来无数圣人的那些堂而皇之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的家训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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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家训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3月24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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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