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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厂胡同7号:我的80年代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8月23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吴思敬

  □吴思敬

  

  我于1979年夏由北京南池子的普庆前巷搬家到菜厂胡同7号,直到1990年4月搬离,在那里整整住了11年。我的80年代是在那里度过的。如今离开菜厂胡同已30年,就目前的居住条件而言,应该说,比当年好多了。但我还是很怀念在菜厂胡同的那些日子,很紧张、很窘困,但也很出活的时光。

  菜厂胡同是北京王府井大街路西的一条胡同,明清时为皇家御膳房所需蔬菜、水果等的贮存地,由此得名。菜厂胡同7号这院落,当年是清末大学士那桐的祠堂,格局比一般的四合院要大,中心部位为祠堂主体,左右各有一个跨院。当时院内住了21户人家,是个超级大杂院了。我住的是西南角的一间西房,大约13平米。放上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写字桌,两个书架,两个书柜,两个简易沙发,就已经是满满当当了。吃饭时只能打开一个活动的方圆桌,吃完饭就折起来。没有暖气,用蜂窝煤炉取暖,冬天最冷时,室温只有8℃,我坐在靠北窗的书桌前写作,手上常常要戴手套。我菜厂胡同这个家,虽然狭小、简陋,但偏处一隅,关上房门自成一统,倒也可以闹中取静。这里还有个便利之处,就是紧邻王府井大街,胡同口对面就是东安市场。东安市场内原有好几家旧书店,后合并为中国书店,就开在紧对着菜厂胡同的市场大门内,离我住的菜厂胡同7号不过几十米。这为我选书、购书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有时我在写作中突然发现要查一下引文或工具书,手头又没有,就放下笔到东风市场的中国书店去找,通常都能解决问题。

  诗歌评论家邹建军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到我在菜厂胡同的生活与写作情况,说我“住在王府井菜厂胡同的一所弄堂里,他常是白天登讲台,深夜在方格上开夜车,只有晚饭后的黄昏,才慢慢悠悠地踱步在王府井大街的树荫下,沉思,沉思……”所言大致符合我当年的情况,不过,他描述的我在王府井大街独自踱步情况并不多,实际上更多的是抱着两三岁的儿子在王府井漫步。那时人民日报社还在王府井,报社门前有一排报栏,报栏的下边是木框打成的方格,上边是玻璃门,里面贴着当天的报纸。有一次我只顾看报,儿子的小脑袋不小心钻进报栏下边的木格里出不来了,怕蹭破他的脸,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出来,急出一身汗。

  菜厂胡同所在的王府井地区,不光有百货大楼、东安市场,是北京的商业中心,同时也是文化中心。这里有人民日报社,有中央美术学院,有协和医科大学,有工艺美术服务部,有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外文书店,还有新华书店的内部发行部。许多朋友来王府井买书、购物,顺便来我家坐一坐,聊聊天,也是很自然的。1983年我开始担任《诗探索》的责任编辑,谢冕、丁力、杨匡汉、刘士杰、刘福春、楼肇明等《诗探索》同仁多次来我家,或谈诗坛情况,或交流稿件。至于江河、顾城、杨炼、林莽、一平等朦胧诗人来得就更多了。谈的话题多与书相关。

  朋友们来我家喝茶、聊天,交流诗歌……有时忘乎所以,甚至在我这屋里举行即兴的朗诵会。我妻子回忆,有一次她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刚一进院,就听到我房间里传出的高声朗诵声,她心想这是谁呀,进门才发现是任洪渊在朗读他的新作。反正我这小屋偏处大院的一隅,即使说笑、朗诵的声音闹翻了天,也没人干预。来访的朋友多,有时我不在,他们往往在门上留个条就走了。但丁力先生比较特别,他知道我的房子在角落里,不好找,进了大门就高声大叫:“吴思敬,吴思敬……”我听到后,赶紧答应,迎出来。有时我不在家,他高叫几声,没人答应,他便折身返回了。

  那时我虽不能每周把北京市的主要书店跑个遍,但守在家门口的王府井新华书店及东安市场的中国书店,却是经常光顾的。于是我的藏书迅速膨胀起来,书架、书柜放不下了,又没有空间添置新的,就在书架、书柜上层层搭板,直顶到天花板。书多了,不能闲置,我就给自己定下一个雷打不动的计划,每天看理论书籍至少50页。这个计划定下来,果然有效。大量的阅读为我80年代写下的几本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觉得,80年代给我从事的诗歌评论工作提供了宽松的研究环境。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伴随着思想解放的春雷,诗歌也冲破了禁锢诗坛的樊篱,它以顽强的生命力穿透板结的土壤。这样一种时代氛围不能不对我的诗歌评论事业产生深刻的影响。我1965年大学毕业,1966年“文革”爆发,在“四人帮”极左路线的肆虐下,诗坛一片凋零,根本没有从事诗歌评论工作的可能。只有在改革开放,实现了一系列拨乱反正后,我才可能在舒畅的心境中研读理论、阅读诗歌,才能在文章中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由于我与“朦胧”诗人交往较多,再加上我妻子就是与朦胧诗人同属于一代的“老三届”,因而我深深地理解这代诗人的处境与心态,所以在1980年开始的“朦胧诗”论争中很自然地就站在支持朦胧诗人的一方。先后写出《要允许“不好懂”的诗存在》《说朦胧》《时代的进步与现代诗》等文章,并为顾城、江河写出了关于他们诗歌的首篇评论。写顾城评论时,不只与顾城多次深谈,而且前往总后大院访问顾城的父亲顾工和母亲胡惠玲。写江河评论时,江河给提供了他“文革”期间抄录的中外诗人的名篇,为了把我们俩人对话的内容保留下来,我还临时去百货大楼买了一个盒式录音机。

  80年代初期,中央办公厅机要局为提升干部职工的文化水平,办了一个中南海职工业余大学,我在那里兼课。这一时期,中南海的毛泽东故居菊香书屋及流水音等景区曾一度对外开放,但参观票非常紧俏,很难得到。我由于在那里兼课,受到照顾,优先得到了参观票,带着我的父亲和在上小学的儿子参观了久已向往的中南海,并在那里留下我的首张彩色照片。

  20世纪80年代除《诗歌基本原理》之外,我还完成了《写作心理能力的培养》《诗歌鉴赏心理》《心理诗学》等几部专著。这阶段我的评论对象之所以多为朦胧诗人,以及艾青、牛汉、邵燕祥、赵恺等“归来诗人”,就在于这些诗人的作品鲜明体现了“五四”传统在今天的延续。

  随着王府井地区的建设拓展,如今我所住过的菜厂胡同7号院已不复存在,成了由东安门大街通向王府井百货大楼的一条崭新的马路的一部分。但在我看来,菜厂胡同7号没有消失,它和20世纪80年代那段喧闹的、热烈的生活,永远鲜活地保存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