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

　　□徐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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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徐很忙。见到我，他的老花眼炯炯有神，激动地说：“我现在有十多个群了，每天都要管理。”

　　老徐兴致勃勃，唾液四飞，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转给你的那些帖都是我精选过的。”说到这，老徐顿了顿。我知道，大事不好了。

　　“你都看过没有？”

　　我无处遁逃，只能清了清嗓子，含糊其词：“嗯，最近有些忙，但有些是看过的。”

　　老徐更激动了：“要看看啊，有好多知识，好多东西，都是以前不知道的呢。”

　　平心而论，老徐转的帖都还不错，很少养生帖，颇多文学帖。老徐年轻时候也是热爱文学的，以至于，他的女儿——我后来便成为他实现文学理想的最佳备胎。

　　2

　　老徐的十多个群，名字都很讲究。老徐亲自给每一个群取名，或者组织群里的中高层一起群策群力，取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亲近一家”“向阳一族”“相聚之友”“师生顾园”“下堡徐家”……从地点到风格，从性质到定位，各不相同，风情万千。

　　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徐要给各个群发帖，也发红包。不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徐也要发帖，或者发一发问候之语。总之，作为群主，老徐既是一位有理论有思想的高水平领导，同时又是一位和群友们打成一群又一群的好玩伴。

　　有一次，在家里和老徐促膝谈心之时，老徐得意地告诉我：“我最近又组织了一个群，就是那些无法归类的，零散的散户，我把他们全部拉到一个群了，是一个属于比较杂的群。”

　　我理解老徐的意思，就像所谓的广义杂文的概念，把那些无法归小说的、诗歌的、散文的杂七杂八的文章放在一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处心积虑。

　　但是，这实在不合情理啊。我没忍住，对老徐的这个群提出了质疑：“老徐，他们互相都不认识，放在一个群，多尴尬。”

　　老徐睁大了眼睛，天真而烂漫：“这样我方便转文章啊，那些好文章我一个一个转多麻烦，这样大家一下都能看到了。”

　　3

　　老徐很有社会责任感。

　　我工作以后，每年都要参与高考作文改卷，前前后后都二十来年了。有一年的初夏，我不幸跌入人生低谷，情绪很难爬上来。我和老徐说，我不想去改高考卷子了。老徐听了很生气，严肃批评我：“高考改卷啊，这不是每个人想去就能去的，这是责任和荣誉，你不去，太愧对社会对老师的尊重了。”

　　我听了内心无比羞愧，情绪一下子触底反弹，像一颗乒乓球一样，跳着去改卷了。

　　就这样，老徐的社会责任感，时不时喂养了我，让我成为一名自产自销各种正能量的人生战士。

　　当然，老徐的责任感更多的是成全他自己，让他一身正气，成为一个有气节的人。

　　老徐从普通工人做到国家干部，而且成为国家干部里占据重要地位的人事科科长，经历了很多事情。

　　记忆中，小时候，家门口也曾有过风光时候，来客们络绎不绝，带着礼物和请求。老徐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拒绝。他自己两袖清风，我们家则家徒四壁。但是，就是这样一名久经考验的人，这个月，因为女儿糊涂，有些晚节不保。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节那天，我给老徐发了一个红包，以示节日祝贺。老徐却不领情，很生气，在微信里回复我：这是洋人的节，我们不过。

　　哎，我怎么就忘了，老徐一直对待“洋节”保持着极大的警惕心。我后来也没再回应老徐的正义凛然，暗下决心，满怀希望，等待红包自动退回。

　　怎么也没想到，晚上的时候，老爷子居然悄悄点开了红包。当然，这个红包也再没回来过。

　　4

　　好在，仰仗着优秀的遗传智商，我还是想办法让失去的红包都找回来了。而且，每一个红包都更大更红。

　　方法是这样的——自从公众号文章可以打赏之后，我就写得比较勤快。每一篇写完，第一时间转给老徐。一般情况下，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看到老徐的打赏，数目都不菲。

　　有一次，好半天没反应。我一时情急，直接微信通知老徐：请打赏！

　　老徐居然迅速回复：我现在没空，还没来得及看，一会仔细看了，论质行赏。

　　这是亲爹吗？！这是一直奉行鼓励教育的老徐吗？！

　　不过，客观的说，老徐一直很大方，一直鼓励教育。

　　前年，老徐的工资补发了好几次，老徐一下子阔气起来，颇有些膨胀。微信问我，我发了好多钱。你要钱用吗？

　　我真要了一点，我知道他很享受。

　　但是，我并不享受。以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姿态来说，我其实并不怎么爱钱。但每当父母和亲朋聊起孩子们的经济实力时，我就恨自己没有赚到很多钱。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虚荣，我都不屑。但让父母倍感骄傲的虚荣，我却怎么都放不下。

　　老徐也放不下。老徐也很虚荣。

　　这半年，他到处送人女儿的书，力图打造虚荣排行榜的新秩序。可是，谁都知道，这种虚荣最虚弱，也最无力。没有办法，都放不下虚荣。

　　所以，我还是要忙起来，要让老徐成为最阔绰最虚荣的父亲。

　　5

　　只是，大家都特别忙的时候，老徐就有些寂寞。

　　老徐的寂寞其实蛮高级的，我很能理解这种高级。

　　怎么解释这种高级呢。就是满腹的有趣无人交流，满嘴的幽默无人对接。

　　打个精准的比方，就像我是岳云鹏，老徐是郭德纲，我岳云鹏一直没碰到孙越，老徐这个郭德纲也就一直没碰到于谦。一言蔽之，我们俩的这种高级寂寞，就是逗哏找不到捧哏的寂寞。

　　老徐有时会把各个群当成自己的主场，做出逗哏状，但常常无人出来捧。等到深夜我闲下来再看聊天记录时，就有些颓丧。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不孝，就是你不能在群里及时回复，不能及时成为老父亲的捧哏。

　　当然，我和老徐也生过气。

　　说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徐和老妈为生活琐事争执起来，非要我选择站队。什么“福”字要不要倒着贴，什么剩菜要先吃哪盘，什么给亲人送礼如何分配……我一直逃避的人生琐事从父母那里放大地弹回来，我只会尽可能地躲闪、敷衍和糊弄。

　　老徐有一次是真生气了，大声对敷衍了事的我说：你怎么可以做个没有原则的人。

　　我也生气了。我生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气。我知道我不是没有原则，而是没有专注力，没有足够的耐心，陪着亲人们一起在生活的烦恼上共情。

　　类似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每次回去，和老徐出门，我总是不由分说，滴滴打车。老徐总是犹犹豫豫，试探着和我商量。“我有老年免费乘车卡，要不……”我就简单粗暴地打断老徐的提议，告诉他，时间很宝贵，不要浪费在等车之类的小事上。

　　有一天，当的士带着我和老徐飞快地在城里穿越，超越一辆又一辆如蜗牛一样的公交车时，我内心突然一动，我不是一直希望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能慢一些吗？也许，陪着父亲坐在公交车里，车慢慢地开，我们慢慢地聊天，时间才会显示出更多的深情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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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在老徐身边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坐公交车。

　　有一次，老徐去亲戚家玩麻将，转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地上的电线划破了脚趾头。

　　我听了大骇，立刻训斥老徐，命令他以后一定要打车。老徐当然嘴上答应了。

　　我当然心里不太相信。只是，想一想老徐坐公交车的样子，我又不那么纠结了。

　　八十多岁的老徐，戴着帽子，站在公交车上，轻巧活泼的，以至于常常没人给他让座。

　　老徐炯炯有神地望着车窗外，一辆辆的士就像一个个微信群，依次排队，等待老徐微微一笑，检阅通过，然后随心所欲，向远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