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酱

　　□徐南铁

　　最近去省中医院住了十几天院。正是疫情紧张的时候，医院里的病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住院部不让探病，也不让住院的病人出病房，因而病房里连走廊都冷冷清清。病人每日里能接触到的就是医护人员，除此之外，可以用形影相吊来形容了。幸好病房的窗口视野开阔，遇到晴天可以欣赏朝阳喷薄，阴天则可以遥望漫天阴霾。

　　中医院除了传统的服用中药之外，还有很多治疗方法，如耳针、敷穴位、火龙罐、洗泡、膏方，等等，而且如今的中医也吸纳了西医的检查手段和治疗仪器，这些都要护士来操作，因而与护士们相处的时间就比较多。

　　遇到一个从外地来进修的护士小温。小温三十岁左右，白净的圆脸，说话有很明显的赣南口音。一问，果然是赣南的，于是平添了几分亲切。我当知青时在赣南山区插队落户多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熟悉。离开之后又曾回去做过苏区文艺调研，赣南的18个县市都跑过，所以我跟小温有很多话题。

　　我零零星星地听她讲老家医院的事，听她讲在广州的进修生活，也听她讲当年在外地读书的事。但是她讲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她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孩子，由公公婆婆管着。大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公公婆婆的家在城市近郊的农村，来去很方便。但公公是能人，家里置了拖拉机、插秧机、脱粒机等农业机械，农忙时不但要忙自己田里的事，还得忙村里其他人家的农活，当然是收费的。由此可知家庭年收入不低，但是也就必然忙碌。婆婆不但忙着操持家务，还得下田干活，所以最近不太乐意带孩子了，一家人现在正在协调中。

　　在小温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赣南农村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如今农民的生活，与我熟悉的人民公社时期大不相同。但土地还是那块土地，人也还是生活在那块土地上的客家人，所以依然令我感到十分亲切。

　　我们谈得多的是农村的习俗。我问，老家的妇女们还戴不戴“头帕”？“头帕”是过去赣南客家妇女常年戴在头上的头巾。可是小温居然不知道“头帕”是什么东西，可见历史的翻页何其快。说到饮食，我问现在还有没有“南瓜酱”。这一回小温倒是答得很快，她对“南瓜酱”很熟悉。看来饮食的改变没有衣着那么快。

　　赣南的南瓜酱尤以南康一带的出产最为著名。从字面上看，南瓜酱似乎是一种调料，但是赣南老百姓所谓的南瓜酱，其实是一种固体的零食，也就是南瓜干。每年秋天，将成熟了的南瓜去皮，切薄片晾晒，再洗净蒸熟，拌以糯米粉、食盐和白砂糖，有的人家还加上辣椒粉，然后又拿到太阳下晒。晒的时间长短可根据自己的对软硬的喜好，一般也就三两天，然后收藏进坛子里，可以随时解孩子们嘴馋，也供大人们喝茶时作为茶点。

　　小温告诉我，如今做南瓜酱的人家很少了，因为太麻烦。我说，听闻食品厂有包装好的产品售卖。小温说，那种怕不干净。

　　见我对南瓜酱似乎颇有兴趣，小温问我，你喜欢吃吗？我随口应她：喜欢。其实，我早已经淡忘南瓜酱的滋味，只记得它不黄不黑的模样。要不是说起，记忆中似乎已经没有它。但是说起它来，却又立即生出满怀思念。小温听我说喜欢，就说让自己婆婆寄点过来。

　　时光飞逝，我要出院了。出院的前两天，小温来告诉我，她的婆婆找了好多家村民，终于买到了南瓜酱，正准备快递过来。我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既然大家都怕麻烦不愿意做，自己家的一点肯定是要留着自己吃的，甚至要留到春节待客时摆“九龙盘”。真难为小温的婆婆了。所谓礼轻情意重，其中蕴含的情感丰富而纯粹。

　　听我说后天就出院，她说：那可能来不及了，怎么办？要是不在意，你就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我让婆婆直接寄到你家里去。

　　我告诉了她地址，接下来不由反复考虑怎样回报她的好心。给她钱？我觉得不太合适。送东西给她？中医院的领导有一天给我送了一个果篮，可以转送给她。但是让一个护士从病房里拎着一只果篮回去，似乎更不合适。我跟小温谈不上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帮助，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帮助她。我们习惯了对等交换，所以一点受惠竟然也感到不安。如果她是我的下属，也许我就心安理得，知道以后会有回报的机会。但是小温连我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显然对我并没有什么希冀。我实在想不出回报的办法。

　　出院的那天，没有看见小温。但是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她的婆婆快递来的南瓜酱，大约有四五斤吧。迫不及待打开快递包，立即吃了两块。熟悉的味道穿透岁月的风尘，让我刹那回到了赣南，甚至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母亲……感谢小温的婆婆，那位未曾谋面的乡村妇女，我似乎看见了她在闾巷间寻找南瓜酱的身影。

　　马上给小温微信：“南瓜酱快递刚才收到，谢谢！好吃，小小遗憾是没放辣椒。昨天走时没来得及道别，本想走时让你摘下口罩看看，否则下次街上遇见都不知道。”

　　小温回信说：“没事，您喜欢就好，有缘再见！”

　　说得好，有缘！生命就是在“有缘”中徐徐展开。人生一路走来，沿途有许多利益攸关的人和事，于我们很重要，值得我们珍惜。但是有些突如其来、可遇而不可求的缘，那些短暂的缘，不需考虑投入产出，不用损益表计算，却让我们体验到生活的坦率、善良和美好，让我们享受到人生的惊喜和快乐。

　　南瓜酱也是缘，给了我的疫情岁月一段美好生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