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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夜话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1月12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谢新源

  □谢新源

  

  冬日夜长,许多人家一早关了门,女人们开始了一天里最为忙碌的时候,纺线、织布、纳鞋底、做衣裳,纺车的嗡嗡声在村庄上空有节奏地回荡。

  我们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围坐到煤火旁边,煤火长的一边靠墙,父母各坐在短的一头,我和姐坐长的另一边。母亲戴了老花镜就着墙龛里那盏火苗纹丝不动的煤油灯,眯着眼赶缝我过年的新衣。姐紧挨母亲,要么纳鞋底,要么轻摇架在煤火边的纺车,抽线上线,一晚上准能纺成一只锥形的线团来。我趴在正对着姐姐的方杌子上,就着上面另一盏小灯,做我的作业。数父亲清闲,他就伸了手在火口上边烤边搓。不一会儿,我们身上都变得暖和,僵硬的手指也活泛了。父亲就扯开了话头,下雪他就说瑞雪兆丰年,北风刮得猛他就嚷风的尖啸,要么说来年如何种庄稼,要么讲家里修房盖屋垒院墙的打算……

  母亲有时应着他的话,就停了针线抬起老花镜后的眼睛看他,目光要么欣慰,要么满足,要么疑惑,却也有不屑一顾的时候。她则爱讲陈年旧事,边飞针走线边说她十岁时为救活快要饿死的我的三舅,把自己卖给人贩子,到西安人贩子再转卖了她,开始学说河南坠子。说到动情处,她不禁流下伤心的泪。屋子里原本轻松温馨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父亲就劝:现在咱不挺好的,老大老二吃上了国家饭,都衣食无忧无病无灾的么。姐也说,妈,咱不提那陈芝麻烂谷子,往好处说、好上想。母亲这才摘下眼镜用棉袖头擦了眼泪,脸上再浮起那专注慈爱的神色。

  姐姐小学毕业开始帮父亲出工种地,帮母亲缝补浆洗,早成了里外一把好手。她话最多的是告诉母亲哪道线该如何走、边该咋地压。而我情愿她就那么一直沉默,尤其在她摇动纺车的时候。纺车蜜蜂般的嗡嗡响,悦耳动听,像一首优美的小夜曲。

  有时正闲话着,父亲也会和母亲起了争执。那一回不知咋的就说到了我。父亲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家教极严。我们兄妹一旦有了非分之举,或者不经意损伤到他人、公家的利益,一定对我们拳脚相加,不讲场合不分轻重,弄得我们在他面前总是胆战心惊。为这事母亲没少同他吵嘴,甚至有时为了护我们也挨了他的拳脚。

  母亲则一遍又一遍讲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的道理。我大哥为给母亲说唱坠子书配弦,六岁始学坠胡,十四岁便登了台。母亲说,你大哥那真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你二哥招工进城,厂子土建他推洋灰翻斗车,买不起胶鞋就穿着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单布鞋,脚冻裂了口走过来地上是一坨坨血印。他不仅转成正式工而且还入了党。日后咱敏儿假如有了出息,叫他自己说是你的棍棒管用还是我讲的故事励了他的志?母亲大概想半夜三更吵架叫邻居听到了笑话,便收拾针线筐撂下一句话睡觉去了。我的小名唤敏。

  父亲碰了软钉子感到了无趣,就说你俩也收拾了去睡。他要封了煤火等待煤泥烧干,再开门放了煤气才敢睡。村里常有煤气中毒的。而平时这事儿是母亲来做的。她还会在炉口四周垫了湿抹布,放上几块蒸红薯或者她从杞县大哥那带回的花生饼给烤着,好第二天我起早上学边走边吃,垫饥驱寒。所以,大多数的冬夜,我是闻着那烤红薯或者花生饼的香,进入我童年、少年甜美的梦境中的。

  那年,利用寒假我让父母到我读军校的桂林小住。他曾悄悄对我说,真是想念一家四口那围炉夜话的日子。而我则对他说,爸,我两次上军校、提干入党,也算小有出息,全是听了俺妈讲俺俩哥吃苦耐劳的故事。父亲哑然失笑,刚才六十岁的人不知哪种情怀竟催落了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