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大翔 1976年10月,我和程文超一起踏进了位于武汉桂子山的华中师范学院,入读中文系。 我从黄陂来。黄陂当时作为一个县,属孝感专区,现在是武汉的一个行政区。文超从大悟来,现在大悟仍是孝感的一个县。听他说过,他们家那时住在一个镇上,父亲好像是中学教师。其余的,不太知道。我俩的家乡都在武汉的东北面,文超回家有三条路线,而坐长途汽车穿过木兰山北麓姚家集镇(我家离镇只有一公里路程),是最直最快的一条。从我们镇到他家,只有十公里左右。 但同学三年,我俩没有在这条路上同过一次车,更没有机会到各自的家里互访。这是非常遗憾的。 不过我们有缘分。开学不久,我和4班的七个同学分住在中区5栋2楼靠北的一间寝室,文超是其中一员。但我离开了6班的大群体,像一只独飞的孤雁。 那时的文超真是意气风发。脸型稍宽而略内收,嘴唇微小,眼睛炯炯有神,头发黑柔且自然卷曲。起初,我特佩服他普通话说得好,简直就是伶牙俐齿。开学第一次大型活动,指导员让各班出节目,全年级一百六十多人有歌出歌,有诗出诗,还可演讲。记得他是演讲,不用稿子,一口略带卷舌的普通话大方清晰,且说得有条有理。我则紧张得不得了,因为接下来就是我朗诵自己写的一首诗。我还不会普通话,前面也没有一个人讲方言。指导员宣布我上台的时候,我差不多就是一身汗了。 “东风吹,百花开……”我一开口,立刻哄堂大笑!一直到我朗读完了,人下台坐定了,笑声还未歇。 回到宿舍,室友们自然旧笑重提,一个个仍然是前仰后合。文超也笑了。不过他看到我颇有尴尬之色,帮我打了圆场。他的意思是:其实我们大家的普通话说得都不好,只是我的黄陂话太有特点了。 我们的大学生活只有三年,紧凑又急迫。那是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学习,没有别的。生源来自四面八方,年龄的差距,可分出父子或父女。不幸的是,有那么四五个人,渐渐成为年级的所谓尖子。文超不用说了,在中文、外语(我们年级没开外语课,他自学)、文艺各方面表现优异。我因在上学前就有诗歌、散文和新闻作品发表,大学里又疯狂写诗,也忝列其中。 这就招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嫉恨,偶尔会有人旁敲侧击,赞许你的时候可能话中有话。我统统不管。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没空计较那些。最后一年的3月,全校举办一次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文学征文奖。五四青年节那天颁奖了,我写的散文《在图书馆里》,获得了三个一等奖中的一个,得到一台二波段的长江牌收音机。我们年级只有我一人获三等以上奖项,这让少数同学又不舒服了。不久,年级劳动,在操场旁的一个山坡下挖土,挑到数百米之外去填一个水坑。有一个大块头同学突然向我发难,找莫须有的理由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文超这时放下担子,将那位大个子拉到一边,说了半天话。回来又安抚了我一会儿,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我们同在一室相处三年,毕业了,我们俩作为助教一同留校,从未发生任何矛盾,也没有结成乡党,但彼此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留校后不久,文超考上了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后来又考上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是著名诗评家谢冕教授。其间,他到美国留学,并将夫人和女儿也带到伯克利,度过了90年代初期最顺利而辉煌的两年。他意志坚定,目标明确,从来不改变自己认定的方向。但他付出的艰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身患重病十余年,重要的几部著作,几乎都是在与病魔殊死搏斗中写成的。 1988年底,我从华中师范大学调到海南师范学院;2002年夏天,我又从海师被引进同济大学。2000年,我寄了一部《两岸四地百年散文纵横论》的论文集给文超,他当即回信,要给我写评论。他正在化疗,我不忍心,写信婉谢了他。但这里面还藏了我的一个私心: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书出来后,我再听他的高见。2002年8月,我从上海寄给他《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他于9月5日复信说: 这本大著出的档次很高,出版社的档次,设计的档次,更有内容的档次,都是一流的,我很喜欢。真佩服你的才华和精力,做了那么多事儿,太了不起了! 文超的身体越来越差,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自己要做的大事也是掐着指头算,但他对老同学的关心与鼓励一如既往,对老同学取得的一点点进步也是赞赏有加。 大约在2003年暑假,我到暨南大学开会,特意渡江专访文超同学,他和太太、女儿一同邀我到中山大学食堂的一个包间午餐。他那时身体稍有起色,但头部和脸颊其实已变形,我心里隐隐作痛。不过他仍谈笑风生,谈他的学生、课程与论文,一点悲伤或自暴自弃的情绪也觉察不到。如今展读他的手札,惭愧、追忆、思念,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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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同学程文超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1月31日
版次:A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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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喻大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