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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2月14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尹广

  □尹广

  

  母亲的离世,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已有心理准备——她瘫痪在床多年,没有基本的自理能力,而父亲一直神志清醒,能正常交流。他发烧吃药后,是自己走上小车,走进医院大门的。住院没几天,他就嚷嚷要出院,说医院不自由,要回家准备年货。但继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终也没能抵抗住病毒的侵袭,走了。那天,他是在与我手机视频半小时后,突然呼吸困难,下意识地抓住我弟弟的手,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享受离休干部待遇的父亲,一生充满着正能量,正直善良、乐于奉献,公家的事永远排第一;其次才是个人和家庭。当年,我奶奶病危,父亲在广州参加“四清”运动,老家发了两次电报,父亲都悄悄压下来,等他赶回去,奶奶早已下葬了。他与我母亲组建了家庭,却过着牛郎织女的两地分居生活,养育我和大弟的重担全部压在我母亲身上,母亲还在武汉一家大型国企里做车工。本来父母是可以调在一起的,我父亲所在的广州体育学院同意调母亲到学院的“五七”工厂,可外婆不愿离开母亲,母亲又听不懂广州话,就放弃了这个机会。父亲想调回武汉,他又不愿求人联系接受的单位。恰好彼时,国家的三线建设上马,在江西九江地区新建一座兵工厂,急需像母亲这样的技术工人,并有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优惠政策,父亲认定了这个一举两得的选择,他俩分别从两个大城市调到了九江的一个山沟里的工厂。报到时,母亲傻了眼:一片荒山野岭,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厂房和宿舍、菜场、学校及幼儿园等均在建设中。没有学校,我和大弟只有留在武汉读书。

  对于我和大弟寄人篱下的求学遭遇,母亲充满了内疚和悔恨,而父亲却给十来岁的我写信,讲了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的意义,鼓励我和大弟学会独立生活。在小弟出生两年后,14岁的我转学到九江工厂的子弟学校读初二。那时实行初中二年制,初二毕业即读高中。厂里没有高中部教室,要到10多里外的学校住读。每次到校或回家,都要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有一次回家过完星期天,母亲得知父亲单位周一早上有车路过学校到九江办事,建议我在家里再过一晚,明天一早坐单位便车。父亲坚决不同意,说影响不好。

  高中毕业后,我面临着在家待业或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选择。母亲考虑我才17岁,想让我在家待上一年,18岁再报名参军。可父亲却不同意我待在家里,鼓励我马上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我学京剧《红灯记》里的李铁梅,“17岁年龄不算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下放农村一年两个月后,终于报名当兵去新疆部队。母亲担心我去新疆那么遥远,怕我适应不了,劝父亲找人换到武汉部队或广州部队,父亲则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鼓励我去边疆部队锻炼自己。

  据小弟讲,每当我打算回家过年,父亲就当成大事,早早催促母亲准备我从小爱吃的传统菜肴“簰洲圆子”。母亲因病瘫痪后,年逾九旬的父亲步履蹒跚地走到附近的菜市场买来食材,和照顾母亲的阿姨一道学做这道菜,尽管做出来味道与母亲做的有差别,却让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冬天回到父亲住的家,晚上我躺在床上,觉得床垫是暖暖的,原来是父亲提前为我打开了电热毯。看我上床,父亲走进房,告诉我,刚才开的是高挡,现在可以调低挡,如果怕上火,被子里暖和后可以关掉,以免上火。我入睡前,将电热毯关了。第二天醒来,发现怎么电热毯还是热的?原来父亲在我醒来前一小时左右,又来到我的床前,将电热毯开至低挡。

  父亲三十来岁时,终于追到年仅十九岁的母亲。年龄上的悬殊,加之文化程度、性格上的差异,他俩在一起时常闹矛盾,吵架成为家常饭。但常常是以父亲的隐忍、妥协而息事宁人。原以为晚年的他们,会是母亲照顾父亲,事实相反。母亲患了帕金森症,除了药物治疗,父亲像教牙牙学语的幼儿那样,教母亲练发声,教写字。母亲走路不稳,父亲就当她的拐杖。为了母亲晚上上卫生间不被摔倒,他每天睡觉前都要将行进的路线检查一遍,并在床头放置手电筒。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时常在白天和晚上呻吟和叫喊,闹得一家人难以安宁。心如刀绞的父亲凑到母亲面前,边抚摸她的额头边关切询问是哪里不舒服,母亲已不能说话,他只能猜测,然后慢慢走到厨房,弄来营养水或稀饭,然后走到母亲面前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

  父亲一辈子讲卫生、爱整洁,也非常挑食,却不嫌弃母亲吃下的残羹剩饭。五十多年的保姆感叹,自己没见过这样的夫妻感情的。去年二月,母亲去世,对她本人和家人都是一种解脱,可父亲一直走不出阴影,只要有人一提到母亲,他都会失声痛哭一场。如今,父亲走了,他和母亲终于可以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