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绍兴

　　□黄惟群[澳大利亚]

　　走进绍兴“鲁迅故居”，很惊讶：这么大？！

　　不知“故居”是否江南特色：门，窗，床，柜，一柱一梁，一瓢一勺，一律暗黑颜色，阴沉沉。纵然是新，这新早已显出了旧；纵然是富贵人家，这富贵也富得压抑，贵得沉闷，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般陈旧、潮湿、暗淡无光的环境，如何生出明朗、达观、大度、开阔的思维与心胸？

　　百草园，小时候看过的，没特别感觉，因为鲁迅，因为关注的目光多了，闻名起来。

　　还有孔乙己，俨然已是名人，居然有了自己的塑像。只不知那塑像究竟是不是孔乙己。

　　走出“鲁迅故居”，四周都是深灰的颜色，暗淡、浑浊，似乎一切都被这厚厚的灰染得模糊、迷蒙。视野出奇的近，空气中明显带着潮湿的水汽。

　　去“沈园”，坐的是乌篷船。船，细细小小一条，像儿时纸叠的船，窄窄水道中，荡起涟漪，悠悠行，似有所思。

　　同样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池塘；同样曲径、茂叶、修竹、草木扶疏……“沈园”，因为《钗头凤》，一举闻名。

　　当年，陆游与前妻唐婉在沈园邂逅，抚今思昔，百感交集，陆游在园中石墙上挥笔草书：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后来，唐婉看了，伤心人再填伤心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同样是闷，此闷非那闷，这闷闷得凄美，让人伤心，想哭，这哭到头来为的还是美。

　　世上好诗无数，有的因气概、胸怀让人佩服、尊敬,有的因意境、氛围让人感同身受而叹息，有的因深刻尖锐让人顿悟、仰望，有的因精细、微妙让人喜欢而玩味不息……然而，真正能够打动我们，能让人整个身心感受深重撞击乃至感动流泪的，还是情！

　　情，看不见，摸不着，人人皆有，却不时时激发，它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所掩盖，所模糊。是文学艺术家们将隐藏于砂石中的金子提炼出来，将人们身上分散着的情思集中并强烈再现。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怕人询问，咽泪装欢”。两首词中，最重要的是这两句。它们是灵魂，写出的是无奈、深憾，一种扼腕之痛。想念向往的就在面前，却不能走近；心里明明千般委屈，却还得假作欢愉。世上最该尊重的是人心，而人心往往又最难被尊重。每颗心有每颗心的难言之苦，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限制。

　　好词好诗好文章之所以牵动人，是因其写得准确。准确，使得没显示的部分暗中实已有了导向。读者纵然没有这般经历、这般深情，照样能因看不见的暗中引导而体会、感受，并产生共鸣。

　　人与人间的情感，有时不能道破。离异后的陆游、唐婉，即使彼此思念，可毕竟都已是重有新伴的人。陆游把模糊的情感明朗化了，把本可掩盖、通常均被掩盖的情感揭发了，陆游的词使得伤心的唐婉开始滴血。陆游的词或是一时感情喷发，唐婉的回应使这份情感因被肯定而加剧，而唐婉的郁郁而终，令它最终定格。

　　是悲痛，是伤心，也是美丽。

　　在这个故事中，不提陆游的续弦，也得一提唐婉后来的丈夫赵士程。在那个时代，自己的夫人（唐婉）与其前夫（陆游）偶遇，还能让他们单独相会，再叙旧情，其心胸肚量，岂是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所能比拟？！

　　灰色的天空开始下雨，雨细如纱，飘飘洒洒，湿了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