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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根生的一面之缘

——重读孙犁系列随笔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5月07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侯军

  □侯军

  

  一

  

  “一九四五年冬季,我回到家乡,有时也到县里去。那时县里正在建造纪念抗日烈士的碑塔。县委书记张根生同志很爱好写作,对从事文艺工作的同志非常热情。他告诉我一些烈士事迹,要我撰写一篇碑文,这是不能推脱的。我回到家里,就写了这一篇。”(《孙犁文集·第三卷》第38页)

  孙犁所说的“这一篇”,就是《三烈士事略》,写于1945年12月。而上面引述的这段话,则写于1962年9月22日,出自孙犁为这篇碑文所写的《后记》。

  由此,我不仅记住了碑记中写到的三位烈士,也记住了被孙犁先生夸赞为“爱好写作”“非常热情”的这位名叫张根生的县委书记。

  孙犁一向不太喜欢跟官员打交道,但是跟这位县委书记却一直保持着联系。这一点,从他20世纪80年代还在与张根生通信,就可以看出来——在《芸斋书简》中,收录了孙犁致张根生的一封信,摘录如下:

  

  根生同志:

  多年不见,时常念及。杨国源同志带来大函,敬悉一切。

  我自入城以来,时常患病,近来因脑血管疾病,已很少出门。

  抗日战争材料,亟应抓紧整理。我的看法是当前应采取“各自为战”的办法,由老同志回忆,找手下的人记录。有了材料,再征求别人意见,充实修正。不要搞大摊子。也不要总是开会,那样旷日持久,搞不出具体东西。有了完整些的材料,再在这个基础上写电影脚本。这个看法,不知合适否?请你考虑。

  因为身体关系,安平之行恐怕不能去了,实在遗憾。

  这些年,虽未见面,但时常听到你的消息,知一切顺利,非常高兴。

  祝

  全家安好

  孙犁

  一九八二·二·十

  

  这些文字,我在以往读孙犁的过程中,肯定都曾读到过。但是,除了记住张根生这个名字以外,并未太留意过。然而,因缘际会,时常是难以预料的——谁会想到,我在遥远的岭南,却遇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与张根生先生发生了一段“书缘”呢?

  

  二

  

  那是在2006年2月19日,我接到通知去参加一场发布会,还被要求在会上代表媒体作一个“表态式”的发言。不用讳言,我对这类差事一向是不喜欢也没兴趣。然而,海天出版社是兄弟单位,其社长又是老朋友,我是无法推辞的。只好按时到场,便先得到了一本赠书。一看作者:张根生。名字好熟悉呀,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依照思维惯性,立马翻开书页,查找目录,忽然看到一篇《怀念作家孙犁同志》,不禁眼前一亮,脑海中顿时“锁定”了认知的坐标。快速浏览一遍,不禁暗自称奇:“原来就是他……”

  我把目光投向主席台,中间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了一下简介,原来这位作者出生于1923年,当时(2006年)已八十有三了。一张履历表相当亮彩,先后在广东、吉林这两个省当过省委书记、省长,如今定居广州。

  因为过一会儿要上去说话,我赶紧利用会前的间隙,又把张根生的文章细读了一遍,果然,他也写到了孙犁先生文中所记的事情原委——

  “记得在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孙犁从延安回到故乡,继续担任冀中导报记者工作……那时,我已担任安平县委书记,因此,我俩接触较多,记忆较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为家乡的抗日英雄镌刻碑文之事。那是在1945年12月的时候,他和王林(冀中文联主任)先来到安平县,过了一两天后,闫子元同志(也是安平县人,时任冀中区党委宣传部部长,1930年就担任过县委书记)也来了。……当时安平县委正在讨论要修建一个烈士陵园,以缅怀为国捐躯的革命先烈们。此事向闫子元等同志汇报后,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赞成。……孙犁同志虽然大多数时间在外地工作,但他十分热爱家乡,当他了解到家乡人民可歌可泣的抗日英雄事迹之后,主动提出,要把二区区委书记刘英等三位烈士的英勇事迹篆刻在碑文上,让后人永远铭记。”

  这样,就与孙犁先生的《后记》所述的对上了号。对20世纪80年代的那封回信,张根生也讲得很清楚:“1984年春季,安平县委发出通知,要召开一次老干部座谈会,收集整理安平县建党以来的革命历史资料,特别是八年抗战的资料,编写党史和抗日战争史。当时是我亲自写信邀王林、孙犁两位老作家回来参加活动。孙犁同志收到信后,特地给我写了一封回信,他表示十分赞同和支持这个活动,并对活动的开展提出了一些很好的意见。当时由于他身体不好,未能参加。”

  这两段引文皆出自张根生所著《和谐与小康》一书。(海天出版社,2006年2月出版,第339-342页)。这是来自当事人的直接反馈,两相对照,可以更清晰地理解孙犁先生当年落笔为文的实情。不过,有一个时间点出现了“错位”:孙犁复信注明的时间是1982年2月10日,而张根生先生的文章却说是1984年春季,相差两年。这当中肯定有一位是记忆有误的。究竟错在哪一方,恐怕就不能全靠我来臆测了。

  发布会的“前戏”大概有半个小时,随后,各方代表的发言就进入程序了。我的发言被安排得比较靠后,我便还有几分钟时间,在那张印有“银湖旅游中心”字样的白纸上,匆匆草拟了几行简单的发言提纲——非常幸运的是,在我珍藏至今的张根生先生的这个签名本中,竟然还夹着那张发言提纲,其中第一点就标记着:从孙犁先生与作者的交往来“切入”主题。在此,不妨把这段文字引述如下——

  “今天见到张老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二层意思:一是张老是河北安平县人,在我曾经供职的天津日报,有许多来自冀中导报的老同志,口音都是这样的,我很熟悉。二是,我刚才翻看了一下书里的文章,发现张老与孙犁同志不光是老乡还是老战友,确切地说,是老文友,有过跨越几十年的文字交往,这实在太难得了。我与孙犁先生同在一家报社十多年,他是我的老前辈,也可以说是我的恩师。今天,我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读到前辈之间的友情和文字,确实感到很亲切……”

  如今,旧景重温,我相信,当我上台发言的时候,应该是把面前的这位作者,曾经当过什么大官、拥有多大的权力,忘得一干二净了。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和这样的“官事活动”,我不能再简单地说“不喜欢也没兴趣”了,因为这当中不仅融入了浓浓的情感,而且有了些文化含量。

  2008年1月,也就是与我见面的两年之后,张根生先生去世。这一面之缘,遂成被收藏的记忆。

  2023年2月14日,于北京寄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