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美好的“忘记”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7月18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数年前,我回到家乡,晚间和友人坐在一家临湖的咖啡店。从外面进来三个老男人,在邻近的空桌旁落座。此后三个小时,我除了与朋友聊天,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太奇怪了!有这样的搭档吗?都年过六旬,沧桑感十足。他们不用下单,服务员便端来三个小茶壶、三个茶杯、一个盛满开水的暖瓶。足见是老资格常客。他们自带茶叶,自泡,自斟,自喝。向老天爷发誓,他们从头到尾绝无互动,静悄悄地刷手机,活跃的只有桌子上空的水汽和烟篆。我对同桌的朋友讥笑他们:何苦呢?不如各自待在家。

  后来我才醒悟,错的是我。我不知道,他们的友情已进入比谈笑终日高级的境界。这境界叫“忘记”。庄子云:“忘足,履之适也;忘要(腰),要(腰)之适也。”脚上的鞋,腰间的带,被忘掉,是因为合适不过,舒服得教人忽略。友谊亦然,以上三位,可能是发小,上小学、中学、下乡、回城、上班、下岗、下海、退休,无不同步。彼此之间,无以复加的熟悉,具体而微的默契,无保留的信任、不须言传的共鸣,所有的美好凝聚于“忘”——忘记对方,忘记礼仪,忘记由谁买单,忘记为什么在这里,各自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美好之所以被忘却,是因为重复。一旦舒适成为习惯,忘记便可能水到渠成。我家乡有一句简朴的土话,拿来形容“乱糟糟”——活像阿妈不在家。主中馈的女人,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孩子和丈夫被侍候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们都把这些视为理所当然,一如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旦她缺席,家就散了架。不只听到一个同龄人诉说老伴不在家的狼狈,煤气炉熄了火,找不到打火机。洗衣机不会开。煮饭夹生,独睡太冷,要加棉被,却不知放在哪个柜子。自己做菜,总不对口味。先前缺乏对照,“忘记”隐身。这阵子,手忙脚乱的男人顿时明白,“万物皆备于我”的氛围是老伴不声不响营造的。临睡前泡脚的水,从来是不冷也不热;家里的饭菜,一天天,吃下去只有七分饱,这些量身定做,都出自被忽略的人。同甘共苦数十寒暑的另一半,她的智慧,她的付出,她极细腻的体贴,待到你一一记起来时,“她”可能已永远地消失。上述三个老男人,一旦一个不来,剩下的两个可能便要发慌。原来,相对沉默蕴含无限丰富的过去与现在,胜于万语千言。

  每个人进入社会,须面对上下左右多方面的“关系”。老话说:礼多人不怪。而人的记忆力有限,于是,抵抗忘记成为无日无之的苦差事。明天要面试,能忘记着装规范、应对要领吗?即将拜谒位高权重的人物,能忘记礼仪吗?第一次见岳父岳母,能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吗?初次认识的朋友,能免去没话找话吗?你多少次为“救场”而绞尽脑汁,就可能有多少次渴望美好的“忘记”。

  一位与我结交三十年的朋友慨叹:人老了,再也交不起新朋友。原因之一,是太多牵扯,难以“忘记”。我在乡村当教师的时代有这样的朋友:他每天午饭后径直走进我的卧室,彼此不打招呼,一个坐板凳读鲁迅的《野草》,一个半躺在木沙发上专注于《离骚》,没有谁发声。时间到了,他离开,我连头也不必抬。

  冰冻的早晨,路上铺了防滑的垫子,许多人以为是老天爷放上去的。到某个人家参加大聚会,主人盛情,供应美食和音乐,吃、喝、跳舞、打闹,狂欢至深夜,大伙呼啸散去,有多少人自觉地留下,帮主人收拾残局?我们就这样,忘记了不该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