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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写常新红笔芯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9月25日        版次:A08    栏目:师者心声    作者:马君慧

  □马君慧 广州市第十六中学教师

  

  从来无法统计,我到底用完过多少支红笔芯。

  这些笔芯,有时会被我随手扔掉,像医生扔掉废弃的针筒一样。有时,我会把它们摆放在一起,如同瞻仰一座纪念碑——纪念碑上的英雄可能连名字都没有,但每一个生命都可圈可点,令人肃然起敬。而这些笔芯,从刮掉蜡封的圆头开始,就追随我左右,陪着我对无数个鲜活的生命圈圈点点。

  

  击节

  

  我用它们写过许多的作文或随笔的评语。

  有时候,我行文流畅,一气呵成,为精妙的构思击节赞叹,为微妙的情感展颜微笑。

  比如,小昊读《西游记》,读出了与众不同的感受,他写道:“不知为何,神佛都喜欢用山来镇压妖魔。也许诸神认为山不可撼动吧。那么多座山,像一块块墓碑,每座山下也许都压着一个曾经自由的魂灵!”这样的思维深度,这样的表达力度,必须点赞!我拿红笔给他写评语:“一路高歌为理想,哪怕终点是寂灭;一声叹息祭魂灵,何惧山峰作墓碑。”

  又比如,仕彤谈“洁癖”,不谈生活中的卫生习惯,而是纵横捭阖,畅谈屈原的政治洁癖与妙玉的精神洁癖。“古往今来,总有一些有洁癖的人,宁可为洁而生,为洁而死。他们的生命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虽然短暂,却令人久久不能忘怀。”很难相信这样的境界出自一位14岁的女孩。我正襟危坐,拿着红笔像面对一位老友一样和她“交谈”:“从来没有人在真空中长大。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人儿注定只能称为‘仙子’,食不了人间烟火。因为周遭污浊而自弃的人,那是懦夫。即使我们不能彻底改变这个世界,也不能轻言放弃。闻一多先生曾将黑暗动荡的年代比作‘一沟绝望的死水’,他也衷心地希望‘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倘若我们只顾自己的纯洁,那终归也是一个如宝玉一样‘长不大的孩子’。”

  而说起“赤壁之战”,阿立竟然敢和大诗人杜牧叫板,将杜牧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改成了“东风不与周郎便,海晏河清天下宁”。他说:“(东吴)赤壁之战的胜利,不过是推迟了蜀吴灭亡的时间,加重了社会的军事负担,让更多百姓流离失所,使科学事业的发展几乎停滞……”这样的思辨,杜牧绝对不可能料到吧!所以我要大力表扬:“反古意,发新声。从一场战争的胜败来谈和平之重要,完全冲破了原有的思维定式,推陈出新,可敬可叹!”

  还有对明信片情有独钟的小澜,她说:“穿过小巷,找到被熙熙攘攘的城市所遗忘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投进那墨绿色的、温暖的邮筒里。然后静静地开始等待回音……”这样的“同好”到哪里找啊?我必须以资深“文青”的身份来应和:“写得很文艺,很温情。建议你哪天有空到大学城边的小洲村去转转,那里有慢寄明信片的业务。你可以将明信片寄给一年、五年、十年后的自己或朋友。这份约定,浪漫唯美,历久弥新。不妨一试哦!”

  这些文字精灵,灵动而多情,它们跟随在稚气未脱或少年老成的表达者身后,时而温和,韵味深长,时而激越,酣畅淋漓,却不做无病呻吟,不玩愤世嫉俗。

  

  委婉

  

  有一些时候我也会犹豫,反复推敲。

  有些生活积累比较匮乏的学生,在没有素材可写的时候就爱生编硬造。勤劳的环卫工人是这类孩子时常请来的嘉宾。有一次批改作文,见到一个学生清晨“巧”遇环卫工人,我评“真及时雨也”;第二个学生又遇环卫工人,我评“好巧,另一个同学正好也遇到了他”;第三个学生也遇到环卫工人,我凑了一首打油诗:“环卫工人好威武,人生导师你独属。街角楼道拐弯处,专候学子指迷途。”待讲评作文时将这三篇作文及相应评语一一展示,对刹住这类“文风”真是效果奇佳。

  “如若有人再把那稚梦重提,提起梦里的浩大声势,提起那个少年掷地有声的誓词,提起梦里似乎张开双臂就能拥抱全世界的年纪,我仍想赴一场座无虚席。”这是小凡最擅长的语言风格,让人既欣喜又担忧。我会给她真心的赞美,也会提出委婉的规劝:“真是散文诗一般的语言!这样的文采,若装点在充实又鲜活的现实生活之中,该是怎样的心潮澎湃、荡气回肠!可若脱离生活只谈感受,终不免让人觉得,仅仅披着一张斑斓的虎皮,是当不了大王的。”

  小捷在随笔中写了一个朦胧的早恋故事。他忐忑不安地讲述一段单相思引发的内心激动与纠结:“自己喜欢的不只是她,而是那一缕照亮初中三年生活的阳光。有些话不必说出口,留在心里才是最幸福的。”我用红笔和这个大男孩交谈:“与其说这是一个故事,不如说这是一场梦。梦终究不够踏实。但人总是要做梦的。没有梦想,何来美好?只是,梦境太长,醒来的时候容易让人头昏脑涨;梦境太飘忽,也会让人神情恍惚。明年花更好,焉知与谁同?”

  一把钥匙,须开一把锁;一条小路,须通一座园;一段文字,也必然可以直达心灵深处。如果一个词语安放不当,很有可能硌痛年轻而敏感的神经。所以反复斟酌,不因直白而变得尖锐;所以再三考量,不因含蓄而显得晦涩。我努力把孩子们这些深深浅浅、坑坑洼洼的思绪,调理得平顺服帖。

  

  “手术刀”

  

  最有意思的还是批改日常作业。有些孩子犯的低级错误让人恨得牙痒痒,可我面对的是作业本,抓不到“肇事者”本人。如果指出错误时轻描淡写,往往会被学生弃若草芥;如果用语过于严厉,又可能显得小题大做,得不偿失。于是在作业本上,我的红笔芯充当了无数次锋利却也风趣的“手术刀”:

  有个孩子写“雄雄烈火”,我批“哦,原来烈火是男生啊”;有个孩子误把“三味书屋”写成了“六味书屋”,我批“老师心里五味杂陈”,附赠一张哭笑不得的囧脸;有个孩子总把选项“B”写得像“D”,我批“你太不厚道了,人家没这么胖,好歹还是有点腰的”;有个孩子在不会做的名著阅读题目下写“抱歉,不会”,我对了一联“拜托,去读”;有个孩子把林黛玉写成了“林熏玉”,我批“可惜一块美玉变成了烤肉”;有个孩子写“苏轼被扁”,我教他“‘贬’会心痛,‘扁’会肉痛”;有个孩子一周阅读积累作业只写了三行文字,我批“哎呀,作业都瘦成这样了”,机灵的孩子在后面补了一句“老师,我会努力胖回去的”……

  这些长长短短的评语啊,没有题目的约束,没有字数的限制,没有规定的体例,却是我认为最难写的文章。

  

  力量

  

  当然,有些重要的时间节点,我写给学生的文字会摇身一变,充满了力量:

  我为获得“解题高手”称号的学生题词:“不要学花儿,只把春天等待;要学燕子,去把春天衔来。”

  我给默默努力的学生送了一张书签,上面写着:“无惧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我塞给自卑的孩子一张小纸条:“与其在别人的生活里跑龙套,不如在自己的舞台上当主角。”

  我给中考前夕的学生赠言:“水没有退路,才成了瀑布!”

  ……

  像春蚕一样,吐殷红绵长的丝;像蜘蛛一样,织轻柔温暖的网。我始终相信,我打的对勾永远比画的红叉要清晰醒目,我对未来的期望永远比对当下的否定要殷切厚重。

  一点一滴,一笔一顿,笔芯内的红浆液,被掏空得如此纯粹!这番情形,正如我们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不能急于求成,不可急功近利。我们只信奉循序渐进,聚沙成塔;我们只践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我的红笔芯,依旧如源头活水,常写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