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银 稻草,是在它完成使命后的名称。幼年叫秧苗,青少年移栽后叫禾苗,中年抽穗扬花后叫稻秆,把稻谷供养成熟以后,就到了该收割的晚年。将稻谷与稻秆分离开来,才成了稻草。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长江中游的稻谷与稻秆的分离是从打谷开始的,不像南方直接在田里脱粒,而是将连着谷穗的稻秆收割后,捆好挑回铺在稻场上,由人赶着牛拉的石磙,在上面一遍遍密密匝匝地碾压。磙架与石磙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像稻谷分离稻秆时的挽歌。拉碾的牛偶尔小心翼翼地呷上一把,好像知道人要惩罚性地抽打,便讨好似的加快行走步伐。淘气的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跟在石滚后面与赶牛打谷的人嬉闹,直到谷芒刺透薄衣,痛痒得实在受不了才回屋。这时,稻秆被压扁、压软,还留有草的清香。 待确认稻谷与稻秆完全分离,大人们拿着扬叉上场,排成一列,一行行地把稻草挑起来抖一抖,让稻谷往下落,稻草覆盖在上面,再用事先准备好的要子将稻草捆成捆挪开搬走。稻谷与稻草便进入了两个世界:每个翻晒稻谷的稻场都是事先平整好的,在它的周边,几乎都有众星捧月般、不择地形一层层围绕着翻晒的稻草,草地、田埂和什么也做不了的空地、荆棘丛,到处都是。稻草从不与稻谷争宠,却始终与之相生相伴。待稻谷全部入仓,稻草也彻底晒干,正好集中起来,在稻场一角或离牛屋较近的地方,堆成一两个屋顶形的大草堆。 过去农家的日子里不能没有稻草。烧火做饭,稻草是最佳的引火柴。先把稻草点燃,再去架劈柴、砍柴来烧,整个灶膛里的火才会快速旺起来。床上全是先垫干稻草,再放棉胎,最上面才是床单。换上刚晒过的稻草,太阳香味会透过棉胎往上窜,睡觉时仿佛躺在大自然里。做竹耙子、扬叉等农具,其中一道工序就是先把半成品的竹片和叉坯子用稻草烧的火燎一燎,将其弯成理想的弧度和形状,用绳索固定和定型,再后续加工;草灰也不会浪费,可以作为钾肥撒在田里和菜地里。如果拖拉机、偶尔一见的汽车陷入沟里、稻田里,只需拉几捆稻草丢下去,塞在车轮前,几脚油门就能冲上来。 下雨天,父亲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那儿搓绳子、打要子、编草鞋。撮绳子是比较精细的活儿,得选取一些稍长的几根草并在一起,用两个手掌合力撮,为了保持绳子粗细相当、表面平滑,经常要选用一根或两根地往下接续,这样的草绳拉犁耕田、推磨拖车都不差。还有一种相对粗犷的搓法就是打要子,直接在一堆稻草里拉出一把,拧成刀把粗细的雏形,再在手上不断地边挽边转动,形成四五圈的宝塔状,最后留一个环,方便串起来集中存放,平时捆柴,来年第一批捆麦秆和稻子等,都得用它。 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一个劳动小组的男男女女,会把晚上集中打要子作为一种轻活来做,边打要子边开玩笑,张家长李家短,打趣逗乐,你来我往,还演绎出许多爱情故事,促成过不少姻缘。 冬天,稻草是牛的唯一食物。小孩放寒假有一项重要家务:每天牵牛喝完水,拉稻草喂牛。草很干,捆和堆的时候还用力压过,牛通常会一咬一摆头,慢慢用力咀嚼。开春以后,为了让它们下田干活有力气,会在稻草上洒些盐水,加点泡发的黄豆,给牛催催膘,让它们尽快恢复体力。牛吃不完的稻草会用身子去睡,反复用脚踩踏,与粪便混合,经一两个月沤泡发酵,就变成了绿色无污染的农家肥。稻草堆没堆好也没关系,绝对不会浪费。只要能保证牛在冬天有草吃就行。 现在种田实现了机械化,梯田都能用旋耕机、插秧机、收割机作业。烧火做饭用上了液化气或沼气。一切与稻草相关的农具都再难见到。难道稻草就消失了吗?还在种田的表弟告诉我,消失了;用旋耕机一翻耕,将稻秆埋在田里一沤,直接成了绿色肥料,那不是消失了是什么? 是的,经过一番风吹雨淋、水泡冰冻和雪盖之后,新一年的育苗工作又该开始了。稻草哪怕变成稻草只有一瞬间,它也要以农家肥的形态融入泥土,回到田地里,进到新一轮的循环中。 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进城的农民工,流水线上的工人,职场上忙碌奔波的蓝领……有人常说,我是草根。草根怎么啦!“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根也是有精神的。 稻草就是最典型的草根,既有压死骆驼的举轻若重,又有救命稻草的举重若轻。我赞美稻草的这种草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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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的精神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11月23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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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启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