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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架搭起来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07月02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郭之雨

  □郭之雨

  

  夜里又梦到奶奶了。她依旧斜襟青褂,发丝若雪,在熟悉的院落里,腰身弯成一座桥,脚边放着竹棍,手攥着布条,窸窸窣窣给黄瓜搭架。每次梦到奶奶,几乎都是侍弄黄瓜,喊她,都不说话,只是笑,这次也是。

  醒来,再也睡不实,那一条条黄瓜藤,顺着思念,一直长到童年里去了。

  存活在记忆中的院子是老院,土坯围墙,门口一棵椿树,院里有西厢房,两棵杏树和一个菜园,菜园多种黄瓜,当然也少不了打秋千的茄子,扎堆的油菜,慢性子的西红柿……,似乎有了菜园,院落才像院落,但是,还必须有奶奶。

  柳树最知道春天来了,当东风在柳丝里剥出一粒粒翠绿鸟鸣,奶奶便在厢房,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荆条筐头,去前邻二娘家背几趟羊粪,均匀撒在菜园,接下去,便是镐锄的事情,土地的情事,然后等一场雨,几场风,等青苗出土,花事纷繁。

  季节的风吹过百花园,所有的鲜艳从黑白情节突围出来,奶奶等不及了,她便从厢房拿出撅头,撅头从容,奶奶也从容,阳光把奶奶图影投到地表,图影的每一缕纹理,都是她对菜园子的无言解读。撅头在奶奶手里,每一下都那么沉实,翻出泥土波浪一样,还有暗红色蚯蚓,在阳光下惊慌失措,然后奶奶用耙,把翻过的土,一遍一遍,捣得像过萝一样碎。

  奶奶很注重选籽,她把选好的籽放到一个青瓷碗里催芽,把种子浸泡温水中,浸泡几个小时后,把一块吸水的粗布浸透,覆盖上面,这样的动作每天重复两次,像照顾我们似地一门心思。

  菜园的梦,从下种开始了。奶奶细致到极致,在培好垄的方格子菜畦里,按株距行距刨坑,用瓢舀水,放芽,盖土,土松软湿润,她用手捧土,盖在芽苗上,轻轻拍打,像温存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最后用手捶着腰窝,坐在门槛上大口喘气。如果这黄瓜长势喜人,绝不是意外。

  不知是土好,籽好,还是奶奶好,反正经过奶奶手的绿植,都生旺盛之势。出土了,一点点是芽;大一点,是苗;又大一点,是秧;再大一点,是藤;当瓜籽长成藤的时候,奶奶从厢房抱来一捆去年用过的竹竿。

  这时,奶奶会把我们招呼到一起,言传身教,把竹竿粗的那端贴着秧苗插进泥土,每棵秧苗插一根,然后把竹竿尖端拢在一起,系牢,形成不规矩的支架。奶奶说,这支架,系着我们的快乐和幸福,就像我们哥仨被牢牢绑在一起,互相支撑,青春才得之张扬。

  从这时起,黄瓜架就吊上了我的心事。

  总浇水的缘故,畦垄滑腻腻的,踩上去有一种要沉陷的感觉。而我们每天,就在畦垄上狸猫一样游窜,瓜秧也在我们期盼中摇曳着一蓬酽酽的绿。黄瓜属于蔓状植物,在生长过程中,一旦藤蔓有所依附,柔弱就变成了坚韧和执着,蜷曲的须丝拽着毛茸茸叶片,缠着竹竿向上攀爬。有时,前一天晚上什么也看不到,第二天早晨,瓜妞生出来,虫蛹似的小,细细一身刺,还顶着鲜艳的小花,黄黄的,涂得眼前一片金闪。阳光再挑拨,小瓜妞酷似被激活,一个不注意肥胖起来,一根根,绿生生,诱出我们的涎水。

  我们开始摘吃,生嚼。因为爱吃,奶奶每年种两茬黄瓜。哥哥爱吃,他懂事,不争不抢,我护食,总给弟弟妹妹一些大肚的,歪把的,扭曲的,我还说他们馋。尽管是这样的黄瓜,也在他们嘴里脆得嘹亮,童年的嘴角,流淌着稠稠的瓜汁。

  奶奶的微笑,是一幅木板风情画,刻在人心里,即使怒,也不会打骂,只有疼爱,因为这,造成了我的任性,奶奶迈动小脚一来,我们战事止戈散马,她手抚摸着啜泣的妹妹说:“骂,接着骂,你妈把你们拉扯大,就是挨你们骂的,其实该怨我,是这几架黄瓜惹的祸,看我不都薅了。”奶奶暴怒,也是慈祥的模样,至此,我们红着脸,抱着奶奶,奶奶的胸怀,足以把世界上所有弯曲的东西在第一时间绷直。

  奶奶老去了,老院子历史不会忘记,那些被大地与阳光抚摸过的故事与过去,酿出沧海桑田,千百次在梦里梦外。渐行渐远童年的时光里,总有奶奶搭的黄瓜架,还在一年又一年里葳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