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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姐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08月20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曹杰

  □曹杰

  

  看着膝下三个挺拔魁梧、衣着体面的儿子和那个瘦削干枯、两眼浑浊的女儿,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王老太,僵硬地扭过头,背过身,啜泣起来……

  女儿是家里的老大,小时候就沉闷老实,有一年秋天,因为要下地割禾,王老太便将女儿放到盆里,锁在家中,一直忙到太阳西斜,回到家时发现女儿依然坐在盆里,和走的时候一样,纹丝未动。为了弥补性格上的缺陷,王老太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跳”,期待她能跳跃活泛起来。但是这个名字显然和她不搭,村里人无论大小,还是习惯叫她“长姐”。

  和那个年代很多女孩一样,阿跳早早就辍学,在家帮妈妈带弟弟。王老太常说“老大就是个扶梯人,弟弟们就是爬梯的,人各有命……”这梯子,阿跳一扶就是二十年。一家人节衣缩食,帮完大儿子帮二儿子,帮完二儿子帮三儿子,直到三个男孩各自成家立业,在城市有了安稳的生活。阿跳也成了老姑娘,嫁到了村东头李家,男人和她一样老实沉闷。

  几个儿女有了家庭,王老太也如同秋后的枯蝉,变得干瘪寂寥。以前空旷的大瓦房,喧闹的大院子,而今就剩下她一个人。儿子们都在城市,见面的机会少,大女儿生活艰难,虽然走两步就能到,但王老太很少主动过去,怕给她添麻烦。王老太心里明白,这些年最愧对的人就是大女儿,阿跳对她说不上恨,但是也肯定谈不上爱。

  随着身体日渐虚弱,王老太已经无力收拾院子和屋子,家里灰尘满地,杂草丛生,儿子们回来的也渐渐少了。有时候打电话过去,面对王老太的唠叨,老大老二总是有些不耐烦。想打给最贴心的小儿子,小儿子每次挂电话,总是温柔地强调一句:“妈,您老多给大哥二哥打电话,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是怕我生病赖上他了。”想到这些,王老太不禁一阵心酸。都说养儿防老,眼见儿子都这样,王老太更不想自找没趣打扰阿跳,毕竟从小给她的爱就不多。

  风烛残年,孤灯冷被,一向不服人的王老太,体会到了此时有子不如无的寂寞。反复的纠结让王老太的身体更加羸弱,在立冬的那个夜晚,王老太中风了,眼看身体已经不行了。

  “姐,你是怎么搞的!”大儿子愤怒地指着阿跳吼道。

  小儿子也气哼哼地嘟哝道:“我们几兄妹就你和妈住得最近,平时也指望你多照顾她,你看看你,哪有一点用心的样子!”

  面对弟弟们的指责,阿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默默地低下了头。王老太看着群情激奋的儿子,收住了眼泪,脸色逐渐平和,说道;“你姐姐也尽力了,她都做奶奶了,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不容易!”

  对于母亲的辩解,儿子们并不接受,纷纷围在老人的病床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阿跳像一只失群的老绵羊,孤零零地站在病房的角落。

  王老太并没有理会儿子们,她轻闭上眼睛,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说道:“好啦,都别吵了,是妈对不起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没给你们留下遗产,你们三兄弟读书时我还陆续和你们的舅舅借了九万元,做人要讲良心,这钱你们要还,你们签个字,把这钱还了!”

  三兄弟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看自己的媳妇,又看看王老太。病房里虽然站满了人,但是空气都沉寂下来,大家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地听到,谁也不敢接话。

  就在王老太的手颤颤巍巍,有些坚持不住的时候,阿跳站了起来,用柔弱的声音说道。“妈,别为难弟弟他们了,还是我来还吧。”

  王老太感到有些意外,她茫然地盯着阿跳,这六十多年来,她从未像这样注视过自己这老实巴交的大女儿。“你赚钱最辛苦,哪里还得上?再说了,这些钱也不是为你花的。”

  “还不上可以慢慢还,这钱我虽然没用过,但是舅舅每次来家里,带好吃的也都有我的一份。”说着,阿跳用枯枝一样的手,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也是她一辈子唯一会写的两个字。

  王老太背过身去,啜泣不止。三个儿子面面相觑,如释重负。

  阿跳承担了债务,王老太的葬礼自然由三个儿子负责主持。一时间宾客云集,风光无限。阿跳还是和往常一样,沉闷安静地跪在母亲的灵堂前,噙着眼泪向前来吊唁的宾朋叩头还礼,而大家就像没看到她一样,只是不住地夸王老太几个儿子孝顺。

  葬礼结束时,阿跳把舅舅请到了母亲曾住过的卧室,关上了门。她掏出欠条,正要说还钱的事情,舅舅用手止住了,然后递给她一个灰白色的单肩粗布包,转身离开了。

  阿跳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包是她上学前自己用捡来的面袋缝制的,几十年过去了,她从没有机会使用。搬了几次家,原以为母亲早就丢了,没想到一直珍藏着,阿跳心中一阵酸楚。

  打开陈旧的包,里面竟然是几沓钱,有整有零,有新有旧,每一张柔软中都带着点点潮润,每个折角也都压得平平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