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小夹河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10月29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石毅

  □石 毅

  

  东面是渠埂,西面是河堤,一条洁白的哈达飘落在它们中间。这就是故乡的小夹河。

  小夹河开凿于上世纪60年代初。那时,自然灾害频发,河西、河东两重天。民间有顺口溜为证: “站在河堤向东望,茫茫一片玻璃厂。红薯遍地谷满仓,河西人民喜洋洋。”待洪水退去,河东人民便挖渠开沟,小夹河就此诞生。

  记忆里的小夹河像一个多姿多彩的万花筒,将乡村装点成精彩的画卷。我在这画卷里春草夏虫般自由生长,及至成年。

  惊蛰过后,小夹河蛙鸣鹊起。西坡,雪白的豌豆花欣然绽放,蜜蜂与蝴蝶东跑西颠。我们悄然溜进豌豆地,豆香从头到脚瞬时漫溢全身。东坡,巴根草织起天罗地网。清香的茅针、一团团碧绿的野苜蓿、簇拥的野豌豆、俊俏的打碗花、鲜嫩的七七芽散落其间。我太爷爷祖坟就在小夹河畔。放牧的时候,我们时常爬到坟头拔茅针、挑小蒜。小夹河里,嫩黄的蒲草与锥形的苇芽结伴而生,摇头摆尾的蝌蚪大军穿梭其间。它们时而欢欣集会,时而浩荡巡游。我特别喜欢蒲草下一种褐色的小蒲求鱼。它轻摇着蒲扇似的小尾巴静立水草间,肤如砂纸,小眼睛忽闪忽闪。稍有动静,便迅疾逃去。摸田螺,经常会碰到爬来爬去的小螃蟹与狡猾的泥鳅。浑浊处,蒲求鱼丢魂失魄,捉回家养在装塑料花的瓶子里喂养。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让人心痛不已。年幼的我不会明白:失去自由的生命,纵使它无限鲜活,迟早会夭折。

  雨水频繁的夏季,小夹河瞬间丰满起来。水涨草盛,鱼多而热闹。鲫鱼们成群结队,水草间泛起雪亮的鳞片。捂籽的黑鱼一窝窝密密麻麻。鲤鱼陶醉于春花秋月,平静的水面不时绽放出热恋的水花。大雨磅礴夜,父亲起个大早,戴笠披蓑,扛网背篓,直奔小夹河。午后,他总会背回一篓子鲜鱼,向大木桶里一倒,活蹦乱跳,惹得狗欢猫叫。那时,鱼蟹都不贵。梅雨天气,鱼是腌不住的。家里留一些,其余送亲友邻里。

  河水徐徐下落,小夹河清浅得像首小诗。赤足河边,青蛙们仓皇地从草丛里跳出来,扑通扑通扎入河水,躲藏在优柔的水绵下或茂盛的幽草里。黄肚皮青蛙趴在圆圆的芡实叶上吹着口哨。蜻蜓停在菱角秧或水葫芦叶上小憩。曲线行驶的水蛇慢悠悠地游进草丛。水蛇与青蛙是冤家。青蛙每逢困境,我们都会出手相助,识相的水蛇见人就不得不放手离去。我们一边洗澡,一边摸鱼捉虾,有时还能摸到铜河蚌与老鳖。

  蒲草与芦苇是河中最耀眼的风景。修长的蒲叶绿如翡翠,几条绿带似的蒲叶簇拥着一根红光满面的蒲棒,长成一株风姿绰约的蒲草。许多株蒲草牵牵连连,绘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图画。一群群纤细的芦苇举着拂尘般的穗子摇摇晃晃,楚楚动人,仿佛演绎着盛大的舞蹈。芦喳喳把家安放在芦苇深处,嘹亮的歌声响彻整个小夹河。我们光着屁股摘取一把把散发着香气的蒲棒,抱回家晒干熏蚊子。

  沐浴习习的晚风,躺在河埂的凉床上,满耳的蛙鸣虫唱,缀满星辰的银河像一条乳白色的亮带飘在夜空。熟悉的牛郎星与织女星就在其中。小夹河里撒落一层斑斓的星辉,落在芦苇与蒲草间的星光与萤火虫忽明忽灭的微光交相辉映。小夹河仿佛是一条落在故乡的银河。

  当小夹河岸边大豆铃铃响,红薯露出硕大的脑门时,渠埂外,广袤的稻田披上了金色的铠甲。风一吹,沙沙轻响,声音里满盈盈的香味。此刻,小夹河中的菱角瓜熟蒂落。手持一根竹竿伸进雾蒙蒙的河水缓缓旋转,菱角秧便乖乖地缠绕在竹竿上,用力一拉,它们便稳稳当当涌向河边。有时,还会裹着小虾。煮熟的菱角淘去皮囊,稍稍晾干,又香又面,跟芡实子一样美味袭人。

  天气渐冷,芦苇与蒲草被人们收割、晾晒。父亲把它们混合起来编成密不透风的帘子与蒲席,抵御即将到来的风雪。漫长的冬夜里,躺在厚厚的蒲席上,任凭屋外北风怒吼与冷雨潇潇。蒲草还可以编生豆芽的蒲包,做馒头的蒸笼、蒲凳子、扎秧把、捆菜……多年后,当我居住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遥望过去,清贫年代的那些蒲草与芦苇仍然像亲人般湿润我的内心。

  我参加工作后,小夹河旁边新辟了两条直通老汴河东西河道。大田雨水流进河道内,迅速直达老汴河。小夹河储水功能大大削弱,不再如过去那般热闹亮丽。长期无人问津的蒲草与芦苇异常凌乱,淤积的河床上野草丛生,河水因人反复电捕,变成一汪没有活力的死水,小夹河成了一条弃河。

  小夹河的巨变出现在上世纪末。

  那时,村干部都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废弃的小夹河因人的奇思妙想而重获新生。

  新生的小夹河被分割成一个个方格池塘,池塘四周点缀着绿树或庄稼。开阔而明亮的池塘里圈养着各色鱼蟹。这些肥美的鱼蟹每年秋冬上市,通过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奔向四面八方。

  曾经泥土飞扬的河埂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面,南来北往的车辆忙忙碌碌。不久,家乡那些红彤彤的瓦屋风吹云散,一排排粉墙黛瓦,琼楼玉宇拔地而起。渠埂外广阔的良田种了几茬稻麦之后,也纷纷被改造成鱼塘和蔬菜大棚。放眼望去,白花花、雪亮亮,俨然一片广阔耀眼的“玻璃厂”。不过,这玻璃厂已今非昔比。

  家乡像开往春天的地铁,正载着饱满的希望与梦想不断前行。

  或许是年龄的使然,让我时常想起那个水草丰茂、鱼虾成群的小夹河。河畔,茅针遍地,豌豆飘香,牛羊甩着尾巴埋头吃草,掬一捧清澈的河水流进干渴的心田。田间地头,渠渠埂埂,草树河流,无论哪儿,都是我们尽情撒欢的乐园。生命是自由的,没有雕饰与亢卑,也没有陌生与孤独。一切都那么亲切自然。我还时常梦见小夹河里倒映的银河,萤火虫在芦苇与蒲草间游弋,芦喳喳与青蛙们唱着幸福之歌,歌声与亮光在我的灵魂里漫溢闪烁,它们是我的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