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千层底

　　□戚思翠

　　“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呀，站得稳哪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正欲于电脑捣鼓文字，忽自窗外飘来《中国娃》中的唱词，不由得让我想起儿时的千层底。

　　记得孩提时，每至年底，无论母亲多忙，都会给我们每人“赶”一双新布鞋过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天面对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母亲，为生养我们这群孩子有太多的劳累，“月子里”落下“鹅掌风”手，一到秋冬，就皲裂疼痛，血流不止……看着母亲忍痛用 “血手”为我们熬夜做鞋时，就会想起唐孟郊的《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母亲的一针一线，更像刺扎在我心尖上！13岁那年，我便学会了做布鞋。母亲笑了，邻居惊羡。

　　其实，布鞋做来并不难。只不过那些琐碎环节需大量时间与不懈定力。每年秋种后，人们趁空闲准备着过年的新鞋（要是谁家闺女待嫁，还做上五六双压箱子）。家家户户翻橱倒柜找出一堆堆无法再补却怎么也舍不得扔的旧衣。左邻右舍的婆媳姑姨，聚会般地团在洒满阳光的一隅，一边快活地说说笑笑扯着家长里短，一边拆拆剪剪。哎哟……不知谁的手指被剪刀挑破，尖叫一声，便立马遭来笑骂。一篓一筐，大块小块，五颜六色的布丁，拽净线脚，趁“好太阳”，洗洗抹抹，就湿贴平晾干。在安谧、温暖的阳光里糊布壳。糊布壳需上好的门板，而布壳需三到四天才晒干、脱下，方还门板。那时全生产队仅有几付好门板。这些门板，每到这时就离开自家，默默无言地在外奔波忙碌着，而门板的主人家宁可“提心吊胆”过夜，亦无半句怨言。我家糊布壳，每年用隔壁四婶家杉木质地、桐油红漆，光亮细腻如玻璃的门板。四婶总笑眯眯地将门板搬送过来，有空还帮忙糊布壳。一边糊，一边说笑、指点。还逗我说，等我出嫁时要多“丢”几双鞋“压箱子”。有时，我家“布丁”不够，她还从她自家拿来……

　　在门板上均匀地涂上微量而稀薄的面糊，用大块布头作底层与封面，中间糊上三四层碎块布，刷一层面糊贴一层布。花花绿绿的布块，衔接平滑，错落有致，宛如图案。经太阳晒干，便成既平又硬的布壳。找出纸鞋样，用针线钉在布壳上。握起剪刀咯吱咯吱剪下一片又一片，片片层叠（故称布鞋叫“千层底”）。如有轧花厂大包布（粗白布）包底，那就成纯白精美的鞋底。这种鞋底的鞋，一般穿在出门在外应酬的男主人或成年长兄脚上，使他们在人前体面得多。

　　千层底功在千针万线，所谓“钉功”。起初纳鞋底的线是自制的。用麻线或自田垄沿捡回几团散落的棉花，抠去棉籽，用捻线陀在千旋万转间抽成细纱，再将几股纱合股成粗而结实的纳鞋底线。后来有了专门的轧底线，但很贵（1根1分钱，正好半盒火柴钱），一根四五尺长，双粗股，白白的，美观大方，见了让人眼发亮！在寒风透骨的草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左手捏底，右手用力顶戳，全神贯注，一针一线，一拉一拽，一紧一松，那一行行密匝匝的针脚里渗透了认真与凝重！偶有不留神，一针戳在按压鞋底的拇指上，一阵穿心的疼痛，在拇指针眼处凸起一颗小小的血球，于瞬间就滴落在洁白的鞋底上，如雪地上绽放了一朵红梅，鲜艳夺目，更像一朵溢满亲情与爱心的花朵！

　　过去，在苏北农村，布鞋还代表爱情信物。定了亲的姑娘必定给心爱的人做布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既是一个重大仪式，更是一场“考核”。挑剔的婆家不光通过这双鞋来检验姑娘家的女红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姑娘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所以，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替代，一针一线都不能动。你若让别人代做，寓意对男人不贞，对今后日子是不祥预兆。为了这第一双鞋呀，往往难坏了很多姑娘家呢。大有那手拙姑娘，把鞋拆了哭，哭了拆，鞋没做成，流下的泪水差不多能装一鞋窠。每一针都慎重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千针万线溢满爱。东头有个大辫子俊姐姐，每年第一个“拉”起鞋底，给她情郎做布鞋；一些心灵手巧的姑娘们，亦藏藏掖掖、熬红双眼，精心为自己心上人做一双千层底作为定情物。洁白的鞋底、乌厚的“经济呢”鞋面、叶型圆滑的松紧口，喜不自禁的小伙子啊，不是含情脉脉穿在脚上舍不得脱下，就是视如珍宝，爱不释手、如痴似醉地深情抚摸……

　　棉布填千层，麻线扎千针，一双双“千层底”是用灵巧的双手编织出的幸福与甜蜜，密密麻麻的针脚里浸透柔情与爱心，仿佛看到一段岁月在字里行间静静流淌……

　　千层底布鞋是中国一种古老的手工技艺，早已于2008年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一。然而，现如今，即使在乡下，亦难见到有人穿那种纯手工布鞋，更不会有姑娘千针万线地去纳鞋底做布鞋当什么定情物了。人们出脚就是亮铮铮的名牌皮鞋或运动鞋。但是，我颇怀念过去那温暖舒适的千层底布鞋，还有对乡人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