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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季短歌

来源:羊城区域     2023年06月09日        版次:ZHA12    栏目:    作者:石毅

  □石毅

  

  一幅金色油画以浩然之气铺向天际。油画之上,灵动的燕子欢欣起舞,云雀讴歌着丰收良辰。布谷鸟在村庄间穿行,催促着农家割麦播种。

  田园虽美,但农事艰辛,尤其在农耕文明依然故我的岁月。麦季,大概是我这辈子经历的诸多农事活动中最辛苦的差事。

  14岁那年,麦假第一天天刚麻麻亮,我就被家人唤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呵欠连连,拿着凉馍边走边啃。上中学的年龄,肩膀渐宽,体力渐长,在农村算得上准劳力。

  西南风如火如荼,满腹经纶的麦子化成壮阔的黄云落在大地。农田里蠕动着蚂蚁一样忙碌的人群。

  风吹云散,阳光肆无忌惮。手持镰刀俯身大地,一排排麦子幸福地躺在脚下。没风的时候,田野变成蒸笼,泉涌的汗水不知不觉潮湿我的后背前胸、头发脸颊,直至每个毛孔。麦芒刺穿袖口,手臂扎出许多红色斑点,麦上灰尘乘虚而入附在斑点上,汗水一浸,又疼又痒,难受极了。忍不住挠两下,母亲喝道:“别动,会发炎的。”

  每收完一块麦地,像了却一桩人生大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任由风吹日晒,半天懒得起身。割一天麦子,手掌会鼓出亮晶晶水泡,腰板又酸又疼,床上一躺,酣睡如泥。即便蚊虫叮咬,也浑然不觉。

  麦季的天空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明明晴空万里,一顿午饭,飘来几朵闲云,越聚越多,逐渐暗淡了阳光。

  晚饭是母亲做的手擀面,菜是土豆丝,每人一个咸鸭蛋。麦季,家里很少吃肉。匆匆吃罢晚饭,争分夺秒将一排排麦子捆成麦个。父母、哥姐都是行家里手,他们铸造的麦个粗壮结实,麦地一站,稳如泰山。我的麦个弱不禁风,时常倒地不起,狼藉一片。父亲一语破的:麦捆根,谷捆梢,芝麻捆在半中腰。你那麦绕子力小,没捆到位。

  无数的麦个错落有致屹立在大地上,气定神闲地期盼着人的召唤。

  运输农具只有木制平车。几十捆麦个堆成一座小山,柴绳一刹,一车麦子就装好了。麦地疙疙瘩瘩,平车晃晃悠悠,过墒沟,爬地头,颠颠簸簸,遇上爬坡拐弯,平车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车子歪倒,撒一地麦粒,一车麦子只好重新组装……

  运完麦子,村庄已灯火阑珊,不觉困意来袭。西天火光闪烁,父亲一番思忖,果断下令,把散落的麦个堆起。

  树起一把草叉,马灯高悬,打起精神,扔的扔、砌的砌,马不停蹄,在声声呵欠里,一座硕大的麦垛山拔地而起。

  鸡鸣虫唱里,人困马乏,目光迷离,沿着渠埂踉踉跄跄地摸回家。父亲每次都落在最后,他是全家的舵手。

  如果夜雨绵绵,可以没心没肺一觉睡到天明;倘若只是虚惊一场,云开雾散,须早早起床。揭去雨布,拆掉发热的麦垛,立即放场。一家子拿叉动刀,一忙小半天。

  近午的阳光晒得麦子哔啵作响,父亲牵牛套磙,由里而外,一圈圈碾压。烈日下,黑瘦的父亲汗流浃背,一边喊号子,一边驱赶蚊蝇。水牛精神抖擞地配合着父亲的举手投足。在我的心里,忙碌的农人和牛没啥区别,都有着共同的心愿——侍弄好麦子。

  午后,父亲轧完麦子才回家吃饭,泡完澡的水牛在树荫下大快朵颐。家人你来我往,一会就翻完场,将麦场四周清扫干净,然后,躲进树荫下小憩。麦季午休像流星赶月,短暂而迷人。倚树下,双手搂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冥冥中,我又听到父亲洪亮的号子声……

  被姐姐叫醒已夕阳高树,一场麦子大功告成。

  碌磙碾过的麦秸变得轻松雪亮,有些化成碎末。冬天铺床、揣枕头格外暖和。比起割麦,起场轻松多了,但纷飞的草尘令人不胜其烦。草叉挑起一团云朵,伴随双手不停地上下抖动,麦粒纷落如雨,草尘疾飞如蚊似雪,直扑人的头发、眼睛、鼻孔、嘴巴……

  拾掇完大件麦秸,搂去上面的浮草,将裹着麦粒的碎末推成一线,用木锨集结成小丘,再把贴地一层麦粒扫起,麦场顿时豁然开朗。

  傍晚的风时断时续,父亲手持木锨裸着双脚,大哥戴草帽拖扫帚。父亲铲起一锨物什用力撒向半空。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潇洒脱俗。沉甸甸的麦粒哗哗下落,干瘪的麦穗与干燥的糠叶随风飘到下游。落在草帽上的麦粒四下飞溅,大哥不停地摆动着手中的扫帚掠去麦粒上的杂质。麦粒越积越多,最后成了馒头……扬着扬着,风骤然而止,一锨杂物原封不动落到馒头上,大哥赶紧用扫帚盘弄,并迅速掠去上面的浮尘。有时,风突然改变航向,杂物劈头盖脸扑向父亲,父亲躲闪不及,粘一身麦糠。他狼狈地摇头抹脸吐沫抖衣;有时,风突然发力,父亲随之加快节奏……

  看着父亲精彩的表演,我也想试试,但每次出手,不是动作跑偏,就是拖泥带水。父亲说,隔行如隔山,娃子的功夫应在书本上。直到他去世,我都未能如愿。父亲大概是希望我不要重蹈他的人生。

  村庄万家灯火,一场麦子在父亲与大哥齐心合力下风吹扬尽,终于落下帷幕。父亲的手脚、脸颊恍如夜色。瞧着一堆灿烂圆润的麦粒,忍不住脱下鞋子,麦粒亲吻着我的双脚,温暖而舒心。

  月朗风清的夜晚,收割后的麦地雪亮一片,蛙声如潮。这样的理想天气在麦季里并不多见。记忆里的麦季天空多是暗淡无光,那是阴雨绵绵的迹象。将麦子装进蛇皮口袋,一车车运回家。乡村土路坑坑洼洼,遇到上坡,路过的乡亲都会搭把手。气喘吁吁地把一袋袋麦子倒在堂屋地面,草屋里弥漫着麦子与泥土的气息。

  天一放晴,立即请出宅在家中的麦子,拉到麦场上晾晒,用竹耙不时搂搂,层层掠去上面的麦余头,刚健的父亲动作轻柔如清风抚水。他俯身抓起一把麦粒,捡一粒含在嘴里,麦粒在父亲的牙齿间咯嘣脆响。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朝思暮想的麦子,千辛万苦的麦子,赏心悦目的麦子,它们是父亲最自豪的风景。

  一周的麦假在煎熬中结束。回到学校,许多同学又黑又瘦像丹炉里炼过一般。收麦子真不是一般人能担当,我走过的麦季不过是诸多辛劳农事活动的冰山一角。比起伟大的父辈们,我的体验肤浅而单薄。那些毒日炙烤、汗水泛滥、疲惫如泥的日子换来的岂止是沁人心脾的麦子,更是农家直面人生苦难的气魄。麦季就是一堂欲扬先抑、苦尽甘来的生活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