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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民 |
策划/统筹 余宝珠 文字/羊城晚报记者 李洪宝 实习生 韩汶余 陈淼浠 图/实习生 韩汶余 1998年,江西丰城一家国营化工厂的办公室里,负责人事薪酬工作的曾为民正在为下岗职工办理离职手续。“厂子里暂时也没有你的岗位了……”等曾为民办理完同事的离职手续,却意外得知,他也是即将下岗的一员。 那一刻,曾为民愣住了——没想到,这把“裁员的刀”最终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下岗待业,仅剩的3000元积蓄,仅仅三岁的孩子……”生活的重锤接连砸下,带着一本刊登过自己诗作的剪贴本,为了谋生存,曾为民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1999年大年初六,171次列车停靠站台时,车门未开,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唯一一扇被摇下的车窗。曾为民在送行人的托举下,连滚带爬钻进车厢。那扇车窗像一道裂缝,将曾为民硬生生挤进了命运的另一面,这是曾为民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与东莞、与石头漫长羁绊的起点。 “站着”来到广东的人 初到广东,曾为民的第一站是深圳。回忆起当时找工作的场景,曾为民仍然记忆犹新——挤在深圳宝安北路人才市场的求职队伍中,他凭借一本作品集,敲开了东莞环球石材厂的大门,获得了营销办文员的一个职位。工号PD00131——这个编号,成为他在石材厂25年工作生涯的起点。 “那时的东莞,连107国道都是泥巴路。”初到东莞,日子像绷紧的弦,工厂围墙外的世界,他几乎从不涉足。没转正前,每月1200元工资,他全数寄回老家。“自己的生活费,还要靠这支笔。”他每个月往《环球报》投稿,能赚取几百块的稿费,用于生活开销。“一叠厚厚的电话卡至今仍被我珍藏。”与当时大多数来到这里的打工人一样,曾为民主要的开销便是用于购买电话卡。南方的夜晚,街头的电话亭前总排着长队,听筒里是妻儿的声音,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方言。“卡面褪色的图案里,藏着无数未说尽的牵挂。” 多年后,回忆起当初来东莞讨生活的过往,曾为民在《出门在外》中写道:“我庆幸有无座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有人躺着/有人坐着/有人站着/很多人和我一样站着来到广东/我们常常忘记路途的辛苦/因为我们一直在路上/站着或者行走。” 诗意在冷硬中暗涌生长 谈及曾为民的文学创作,时间则要拨回1985年,在曾为民的高中时期,一颗热爱文学的种子便已悄悄生根。曾为民告诉记者,他的首作是1985年9月24日刊登在《赣中报》的一首小诗《折扇》,表达了“只有一只翅膀也要飞”的少年壮志。“直到现在,我虽然像折扇一样满脸皱褶,但我仍然脚踏实地地生活,并依然怀着文学的飞天之梦。” 1994年,为攒够1万元结婚,写作成了他的一门手艺——向刊物投稿纪实散文,“每个月写八到十篇,能赚七百多块钱。”经历了失业、南下、找工作,过了许多年,随着他在环球石材厂站稳脚跟,他的这支笔才卸下了生计的担子,写诗逐渐蜕变为凝视内心的创作。 在曾为民看来,写作既产生多巴胺也产生内啡肽。“我喜欢写作和跑步,写作与跑步一样,既产生多巴胺也产生内啡肽,多巴胺激发兴奋感和期待感,内啡肽则减轻疲劳、缓解肌肉酸痛,带来平静放松的愉悦感。”在石材厂忙碌的间隙,曾为民时常挤出时间打磨他的诗行。他在《水头镇喝酒》中,记录新冠疫情期间的石材行业,他写道:“座下均是旧时相识/偌大的水头,没有一颗/抑郁的石头”;工匠们完成了客户的巨型石材拼花订单,他为此写诗《女拼花工》——“这是拼花工,写给城市的一封情书/这些并不起眼的汉字,被抛光后/立即变成鲜活的词语”……正如碎石重组为艺术品,那些被现实碾碎的情绪,也在他的诗句中重新凝结。 诗歌也是曾为民与朋友交往的重要纽带。“愿他沿着诗行一步一步往上升/又怕诗歌遮蔽了他的前程”“记住每天晚上要回来/回到人民、诗歌和内心的中央”,这是他写给朋友的赠诗,这首诗后来被他的朋友收录下来,朋友说每每看到都会感动;“你走了/我们在哪一天重逢的时候/你可要记住我们曾经是在一起朝夕相处/披头散发的朋友”,他赠诗给从石材厂离开的同事,表达不舍与期盼。“把大家共同的经历,借着诗歌抒发出去,很容易能产生同感、同频。”曾为民说。 以石为锚,向更深处航行 曾为民写了很多有关故乡、打工、朋友的诗歌,但真正让他的文字扎根的,是石头。“石头诗歌显得更为成熟,有自己的视角和独特的质感。”而《文艺报》则这样评论他的石头诗——“单论写石头,也许没有人能写得过他。” 走进车间,他喜欢用手去触摸板材的镜面或哑光,喜欢用石头去敲石板,然后贴着耳朵去听铿锵或喑哑之声。一会儿站在远处欣赏大理石天然的画面,转眼又扑上去观摩石材的纹理、色斑和化石。甚至从刚切开的洞石,也要闻一闻石材溢出的古老气息。 “写石头时,我总觉得在跟石头对话。于我而言,石头是有生命、会呼吸的,石头里有河流,有白云,有花草,有鸟虫,什么都有,这是一段又一段被封存的史诗。石头经过工匠的雕琢后,变成艺术品,又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在石材厂的二十多年,曾为民日日与石头打交道,累计写下四百多首石头诗。“与石头交流让人更有佛性,让我活得更豁达了,真正的写诗,是自我修行。”曾为民说。 “石头是我的信仰,我已经离不开石头了。”当曾为民第一次看到工厂的天然石,石头的灵动纹理与化石斑痕就将他带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从此与石头结缘,倾听石头的呼吸。“世上没有一颗抑郁的石头。”这句话现在被印在新石材厂的展厅墙上,成为无声的宣言,而他笔下的诗句,还在悄悄生长。 他向记者透露,除了在未来继续书写石头,他的长篇小说《色差》也正在筹备之中。曾为民告诉记者,这部作品将以石材行业的变迁史为背景,融入自身经历,串联起东莞民营企业的发展、打工二代的沉浮、工匠的故事,展现丰富的人生百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