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纪实

春江水暖河豚肥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3月29日        版次:A07    作者:申功晶

    

  □申功晶

  我是江南人,因工作调动,近年来常居北方。一日清晨,推开窗户,竹边桃花已开了两三枝,想起在这蒌蒿满地、杨花飞舞之际,我的家乡正值“河豚欲上时”,不由勾起一缕舌尖上的“莼鲈之思”。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起我家乡的河豚,实在是鲜美不可方物,较之张季鹰笔下的鲈鱼,也要将其甩开几十条街。达官贵人盛赞它:“吴王当日未曾知。”平头百姓则夸得比较接地气:“不食河豚,焉知鱼味;食了河豚,百鲜无味。”

  苏大胡子绝对堪称“肉食者中的老饕”。“有条件要吃,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吃”,这是他终身奉行不变的宗旨。在担任杭州太守期间,他发明了“东坡肉”;被发配海南蛮荒之地,吃肉只能“在梦中进行”的情况下,他甚至不惜纡尊降贵,请教当地土著,烧烤果子狸解馋。而世上肉食,最令老苏牵肠挂肚的,莫过于我江南的河豚。“似闻江瑶听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他曾盛赞河豚乃“水族圣味”。

  河豚虽味美,然毒性太烈。《山海经》载:“河豚有大毒,味虽真美,修治失法,食之杀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远侵西澳,由于食河豚不当,死了400多名生力军,战斗力因此大打折扣。记得小时候,外叔祖曾对我说起家乡一桩凶杀案,一对“奸夫淫妇”用煮好的河豚毒死了亲夫,案破后,明正典刑,结局自然是大快人心。只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总不由地联想起潘金莲用砒霜毒杀武大的小说情节,从此便对河豚有了面积不小的心理阴影。

  我读高中时,我妈的好友在市区开了一家河鲜馆。开张前一天,她盛情邀请我们娘俩前去捧场,在电话中还特意提到店里聘请了一位专业烧河豚的大厨。那天一桌好友边叙旧边开吃,最后压轴大戏登场,全场立刻安静——两盘烹饪好的“传说中的河豚”,一白汤似乳,一浓油赤酱,厨子当着大家的面,用刀在两个盘子里各割一块,放在嘴里,表示“试吃”无事,关照我们可以“放开肚皮”。一声令下,众人筷子似雨点,谁都唯恐落了人后。厨师站在一旁“陪护”,口若悬河地介绍起吃河豚的经典顺序“一白、二皮、三汤、四肉”,即是一吃鱼籽,二嚼鱼皮,三品鱼汤,四尝鱼肉。他称品尝河豚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嘴唇略发麻,头脑稍许晕,介于毒与非毒临界状态,增一分则有险,减一分则无趣……”这话听得我是云里雾里,更加迟迟不敢下箸。顷刻之间,风卷残云,桌上只剩一片狼藉。看着叔伯阿姨们一个个吃得嘴上油光锃亮,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勇气,和“拼死吃河豚,百死犹不悔”的心态。只是我当时觉得自己还太年轻,都没好好享受花样年华,怎能不惜身顾命?

  当晚回到家睡下,我辗转反侧,迟迟未能入眠。夜半,蹑手蹑脚地去推开了我妈的卧室门,我侧耳倾听半晌,似乎没听到动静,便走到她床头,探出两根手指,伸到她鼻孔底下试探。孰料,我妈腾地弹了起来:“深更半夜,你做啥?”我也吓到了,几乎带着哭腔:“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一切当然都是我一厢情愿地杞人忧天。但我的确因为害怕,一直未曾吃过家乡这顶级美味的河豚。对此我耿耿于怀多年,总想着哪年回老家,一定要鼓起勇气去尝尝。但因为身在外地,好不容易挨到国庆、过年回趟老家,总是错过河豚正肥季。

  今年春节,我又过了一个“回不了家的年”。正望着窗外的桃花发呆,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打开微信,是我妈发来一首苏轼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我心领神会。我妈又来了下一句:“我想吃河豚啦!”我明白她其实是想我了,秒回:“等我回家,一起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