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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上的乌金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4月13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塔娜

  

  □塔娜

  

  那人话少,烟抽得厉害。他说,不抽不行。他刚点上的一支,我跟他讲五句话,就没了。他说他叫乌金。这名字好。我说。好啥。他眼皮也没抬。他双眼除外的脸部,黑皮肤泛着一层反光的油脂。

  我在六月的某天遇到他,那时我正处于一场夏季风暴中。南太平洋刮来的强烈季风将我从一棵树吹向另一棵。如果再不快速找到一棵合适的树并抱紧,我最终的去向一定是太平洋西岸狂乱涌动的海水。

  快拉上!他从驾驶室抛出一大捆大拇指粗的麻绳,麻绳歪歪倒倒游到我身边。快拉上!他伸出头朝我喊,声音很快被风带跑。极度的危机感使我本能地乖乖听从陌生人的指令。他顺着绳将我拉上卡车的驾驶室,“啪”一声,车门被他和风重重关上。我瞬间到了安全且安静的世界,暂时不去理这世界的陌生。

  他开始点火,发动了卡车。那个时候我迫切需要一点火,哪怕是用烟给身子取暖,但我不好意思朝他要。由于冷,我缩在副驾座一角瑟瑟发抖。他一手掐烟,一手抓住方向盘,精力全在那对算盘珠子般的眼睛上。车借着风力,驶进一条峡谷巷子。

  他熄火,说风至少半个小时才能停,你最好待在车上。他转身将手伸向后座,从杂乱里翻出一条旧被单。裹上,他说。我像一只蝉那样用它将自己紧紧围起来。外面风发狠嘶嚎,我从观后镜看到一棵细叶榕树的一截树梢正飞舞着脱离树身而去。

  我用力裹紧被单。这个时候我别无去处,置身这个陌生男人脏乱的驾驶室,至少要比此刻下车强。烟浪此刻挤满驾驶室,空气凝固了一般裹紧我和这个陌生的男人。我被呛得不行,不住咳嗽。他转过来看我一眼,又按下车窗玻璃,风立即吼着逼进来,烟却更加出不去,妖一样在车内乱窜。我最终还是闻到了一丝新鲜空气。他回过头来问我,好些了?我朝他点点头。

  他含上烟,低下头点火,像记起什么似的,整张脸搬向我,我叫乌金,他说。他的脸看不出一丝微笑与恶意,像一片平原,或者说更像一面镜子,一面只能照出你自己的镜子。出于礼貌或者戒备,我刻意回应他断断续续的语言。他则不停地抽烟,他的沉思远远超过他的话。

  我断断续续知道他大概是哪里人,到过哪些地方,哪个地方有美丽的风景,哪个地方的女人让他想起故乡。我隐隐觉察,这是一个流浪的人。他抽完一支烟,就按下一点车玻璃赶烟出去。他说他到处去,差不多跑遍了整个中国,他又说他原来不叫乌金。

  他在路上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一次他遇到一个瞎了眼的阿妈,阿妈摸摸他的头说,我的儿子叫乌金,他跟你应是一样大了。你的乌金现在去哪了?不知道,他可能在回来的路上。那个阿妈的眼睛是两个枯泉,却活活烙印着一张清澈的人脸,他说他看了以后只想走,不能停止地走。实际上,他讲物,多于讲人。只有讲物时,他的侧脸看起来像是笑了。

  风果真停了。他将还燃着火苗的烟掐死在一个空八宝粥罐子里,那里面,在这短暂的半个多小时里已经横竖躺了十几个潮湿的烟蒂。走吧,他对我说。我快速从被单中脱逃出来,叠好,捧还他。他那会正在倒车,一边手接过,扔向后座。风已经停干净了。他跳下驾驶室,为我拉开车门,那一下我正对着他的眼珠子,珠子泛黄的地方布满血丝。少抽点吧,我跳下车时说。他沉重的头颅抬向我,那泛光的黑脸满是孤兽般的哀伤。

  季风过后的天空铅一样厚重,但空气清新极了,让人非常舒服。我想认真跟他道一次谢。谢谢你,乌金。我看到他的眼睛在某个瞬间亮了,又暗了。他跳上车,过了好一会儿,按下窗玻璃喊:朝大路走,安全!这一点对于经历二十多年无常季风的我而言,相当清楚,可我还是突然莫名感动。那种感觉,可能就像卡车上的乌金不能再看那个阿妈的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