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笑容,“带”还是“戴”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5月03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慈济基金会”的旧金山分会,设于离家不远的厄文街。我每次路过,都对这一由证严法师创办的全球性慈善机构投以崇敬的目光。在它门外看到一段广告语:“时时脸带笑容,要别人笑,自己先要笑。”

  疫情流行的两年多时间,中文网站的各类文字中,最流行的错字该是“带”,戴口罩、戴手套变为“带”。泛滥的程度,教我疑心有朝一日“带”会循“习惯成自然”的逻辑取代“戴”。在这种心理诱导下,我来辨识“带笑容”和“戴笑容”的异同。

  没有疑问,前者是正确的。“脸带笑容”是心情的自然流露。李白诗句:“清水出芙蓉”,便是这种表情的恰切写照。它包含两方面——环境和人。换上浑浊的水,芙蓉出是出了,却沾满污秽。即便是清水,而阁下是蒺藜,能指望镜头美丽吗?微笑在服务行业的重要性,在“人性化”的口号下益发凸显,特别是机器人可代替真人的大部分功能的后现代。

  什么是标准的“微笑”?在美国是“露出八颗牙齿”。少于此数,不够酣畅;过头了,又失诸夸张。你别问:如果没有微笑的心情呢?答案是:先做好姿势,再调动情绪。事实证明,这一做法部分是成功的。初来美国的游客,街上邂逅美丽的洋女郎,人家几无例外地献上明媚的微笑,害得多情公子心猿意马。他们很久以后才明白,她们从小就接受微笑训练,逢人送上早就成习惯。当然,不是没有底线,那就是:自身心情开朗,把任何陌生人都预设为善良,可予信任。

  再看“脸戴”,落实到微笑,能戴的只有面具。能戴上就能卸下,口罩、眼镜莫不如此。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还能把面具固定在脸上。雨果长篇小说《笑面人》里的主人公是范例。其本事如下: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英国,誓死不与王权妥协的克朗查理爵士,他两岁大的儿子被英王詹姆士二世卖给人贩子。人贩子动手术,将这孩子的容貌毁掉,改造五官,使他永远呈现小丑式的笑容,取名格温普兰,到处演出。不过,应世的面具不止嬉皮笑脸一种,笑面人并非任何时候都吃得开。比如,受雇于办丧事的人家,如欲多拿报酬,就要戴上“呼天抢地”。而悲哀并非千篇一律,鲁迅感叹“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如果真吊客,不消说当场被抓;如果是摆拍,所“戴”的该是“悲壮”。

  无论悲欢忧惧,作为外部表情,不必戴实体面具也可通过训练获致。从前的小徒弟初进戏班子,师父的教诲是:“先学无情后学戏。”意思是,不能投入自己的感情,“自我”先被清空,然后进入角色。这一信条,至少在技术上是必须的。否则,饰演悲剧人物,到最惨烈处非得“死给人看”。次次如此,如何受得了?身怀绝技的梨园大师,无形的“面具”应有尽有,剧情需要哪一种就马上“戴上”。红尘的“功名中人”亦然,五体投地和作威作福,爱民如子与视若刍狗,柔情似水和冷若冰霜,这些彼此对立的表情和姿态,都可随时切换,此即“翻脸如翻书”。

  说到这份上,嫌不到位,因为没有从“戴笑容”和“带笑容”二者找到折中之法的缘故。德瑞克·贾曼的《色度》一书,写到画家李奥纳多的遭遇。一次,佛罗伦萨一个银行家委托他为太太画肖像。这位女士有一教画家手足无措的怪癖——嘴碎。她坐在对面,画家写生时,她不停地说话,画家无权制止,暗里叹息她那老在活动的脸部实在难画。准备和她见最后一次面,便草草收笔。约定的时间到了,露面的竟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他告诉画家,女主人患了感冒无法来。画家要这个男孩坐下,把他的微笑补进她的肖像画中。大功告成,画家给了男孩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