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合影,前排右二为作者 |
□黄仕忠 1976年6月,我高中毕业,未满十六周岁。谁也不会相信,我那时的梦想,其实是在十八岁时做生产队的小队长。更没想到,当十八岁生日到来的时候,我居然成了一名大学生。 我在1960年11月出生于浙江农村,那是诸暨县东北部枫桥区永宁公社所属的小村子,名叫钱家山下。出生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匮乏,我却在一岁多时,就能吃一茶缸米糊。听母亲说,我那时什么都能吃,长得也比别人快。 1967年就读网山小学。这学校在两个自然村之间的一座庙里,那地方叫“上穆成庙”。我去读书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塑像,圆柱子是石头雕成的,两个小孩才能围抱着,木头的横梁,比斗桶更粗。教室高大而空旷,有些阴森,夏日午睡,走到门口晒太阳,才感到些暖意。那时候两个年级在一起上课,老师布置完一个班的作业,就给另一个班上课。 小学读完了,就到隔壁新山大队办的新山学校读初中。记忆最多的是写黑板报。经常是别人放学了,我还站在方凳上写粉笔字。还想着变着法子把板报出得好看一些,学会了写空心字,把标题与正文,用大小字加以区别。抄写时,发现有错字、病句,或是啰嗦不清的,顺手就给改了,版面不够时,则不变文意而做删节。结果,既习了字,也练了各类文章。 班主任郭恒松老师,教语文,对我的作文有过表扬。他说文章要写得朴实、准确、简洁才好。这个话我记得牢牢的。至于其他课程,记得物理课,是现场接电灯;数学课,学丈量农田。这些知识,后来都派上了用场。 1974年夏天,我初中毕业,该上高中了。那时正时兴“推荐上学”。村里人说:他们家四个孩子,三个都上过中学了,应该让贫下中农上了。——因为我家是中农。据说郭老师帮我说了一句:可也要有成绩好的去上呀。凭这句话,我上了高中。 这高中就是我家对面山脚下的“新书房”,当时名叫“白米湾五七中学”,聚集了来自三个公社的学生,他们是住校生,我则是走读生。我们实行半农半读。中学有数百亩茶山,春天里有三个多月是“春茶战役”,全体上山采茶。秋冬天则是采茶籽、松土护理,练出一手老茧。 1976年的夏天,高中毕业,回村里务农,已经算是“高学历”了。父亲为我的未来,作过许多规划,而最好的前途,就是有一门手艺傍身。父亲先是通过年轻时的朋友阿宝石匠,谈妥了让我参加公社的石匠队,那是接近于工人的职业。本来已经说定了,不幸有一位石匠出了事故,需安排他的儿子顶职,没了我的机会。父亲又给一个箍桶师傅送了烟,希望他能收下我做个箍桶匠。想想我已经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子,肩宽腰厚,却要去做一个坐在小凳子上做生活的箍桶匠,总不免有些违和感。 然后,稀里糊涂之间,忽然听说,有得考大学了。 那是1977年的秋天,村里人纷纷议论高考的事情。虽然考试的程序、细节还不清楚,但村上有头脸的人,已经在说应该是让贫下中农先上的,“四类分子”家属当然不应该给机会。我家是中农,从来没想过推荐上大学的事儿能轮到我家,现在只要考试就行了。 我赶紧把高中的课本找出来,着手复习。发现数学虽然只有薄薄的两册,内容却是完全不认识了。看了一个多月,居然又自学学通了。然而后来实际考试的内容远远比这个要深得多,完全没有用。其他课目则根本没有可以用来复习的资料,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于是稀里糊涂地参加了高考,事后便没有什么记忆了。 只记得那年浙江省的语文作文题是“路”。我认为自己抓住了要义:这肯定是要我们写革命的道路。出考场后,听溪东的宣梦传说,他写了家乡的那条小路,让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几乎合不拢来。后来才知道,我其实连什么叫小说、散文都不知道,只会按“文革”里学到的大批判、大宣传的路子写文章。 七七年冬的高考,我们公社至少有上百人去考试,最后只考上了宣梦传一人,上的是绍兴师专中文系。我当然也是名落孙山,但至少明白了高考是怎么一回事,觉得自己离触摸到那扇大门,好像并不太远。 冬天过了就是春天。第一次高考的热闹转眼过去,大家都已经明白,即使放开了限制,大学依然离农村青年有多么遥远。我姐姐、哥哥好像就此便安心现状,不再做大学的梦。而我却有了新机会:1978年的3月间,枫桥区教办组织高考补习班,文科班就设在白米湾中学,挑选了十五六个人,大约都是高考成绩比较接近及格线的。我也收到了通知。 于是,在此后的三个月里,每天走读去白米湾,倒是真正有了读高中的感觉。 从中学校长到补习班的老师,比我们还投入、还兴奋,议论着每一个补习生,传看我们每一次的测试卷子。据说还把同样的试卷来比较应届毕业生和补习班的考试情况。他们想方设法找来各省区七七年的各类试卷,油印出来,成为我们的复习资料。于是历史、地理、政治,都有了厚厚一叠资料,没有寻找之苦,只需要记忆与背诵。那时的头脑出奇的好,好像只是把新知识一层层地放进去,有条不紊,到要用的时候,顺次抽取,无比的轻松,也是异常的愉快。这三个月时间里,我比高中两年的收获还多。 语文的练习则是另一条路子。资深的语文教员梅村夫老师担任了补习班的班主任,他年近六旬,深度近视,声音很低,讲解课文,其实如同呓语,不知所云,但当他离开课文而作抒发时,却是神采飞扬,抑扬顿挫的语调,仿佛帮我们推开了一扇深扃的门户,让我深深感受到语言文字的魅力。 从补习班放学回到家,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父兄还在地里劳作,我就像以前那样,下地帮活。父母从来不过问我在补习班的学习情况。母亲其实并不是不关心。有一次在河边洗衣服,听人说起:你们家仕忠,补习班里成绩顶好,次次头一名,大学一定考得上。她当作不经意似的跟我聊起这件事,我能听得出她的高兴。 离高考大约还有大半个月,补习班就结束了。然后,到枫桥镇上参加考试。二姐嫁在镇上,所以考试那三天食宿在她家。记得做医生的大表哥给了几粒小小的药片,临睡前吃一片,一觉睡到天亮,起来精神甚好。考场里也是平安无事:能做的都做了,做不出来的便是做不了的。考完回家,心里十分平静,我知道自己肯定能上。 成绩出来了,我们公社上线的就我和补习班的同学郭润涛两人。我的成绩是356分,数学只有36分,其他四门则在78分到82分之间。因为不知道有哪些大学哪些专业合适,只知道杭州大学在本省有文科的大学里靠前,所以就填写了中文系,然后就被录取了。 1978年10月16日,父亲陪着我到杭州大学报到。一个月后,我在杭大度过了十八周岁生日。我没有如愿做小队长,而是幸运地成了一名大学生,从此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