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漫忆岑桑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7月12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文其

  □文其[新加坡]  

  

  人们常爱说时光飞逝,有些事物会永远消失。可有些人物,在我们记忆中的闪光,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却永远不会消逝,岑桑就属于这样的人物。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增城乡下务农,一日忽接通知,让我到县城去见省里出版社来的同志。我不过在当时《南方日报》上写了个短篇, 自觉不怎么样,凭什么惊动到他们?

  到了县委招待所,看到小厅内一位中年人正微笑着向忙于为他斟茶递水的人说:“我不懂品茶的,只会大口大口喝,一下子就一杯,你们都请坐,别忙,我自斟自饮好了。”一面拿过茶壶。他见我进来就问:“是作者吧?我是出版社岑桑,来请你协助我们的工作,请坐请坐。”说着顺手提壶为我斟了一杯茶。

  我受宠若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岑桑看出我紧张,微笑了,对大家说:“我最高兴见到作者了,因为没有他们,我就没有工作了。”大家都笑起来。

  岑桑的名字在我是如雷灌耳,早在我念高中时,教语文的班主任、刘逸生先生的高足周锡韦复老师,送给我一本初版的散文集《当你还是一朵花》,说作者谷夫就是我喜欢看的经常在《羊城晚报》副刊上写散文的岑桑,你可拜他为师。我大喜。

  后来出版社通知我到广州改稿。岑桑老师要出版一本名为《禾苗正绿》的短篇小说集,对我那个短篇逐段指导修改,能有机缘由岑老师手把手教导,我觉得很幸运。岑老师的指导方法是说出每个要修改的小段落的意思,让你去体会修改,并非定下死板的字斟句酌。我有的地方抓不准,改两三次才被老师通过,感到有点吃力。到后半篇, 我对文中有的地方就不那么用心改了,心想反正老师会反复提意见,先写个大概再说。老师看出来了,扬起手中一沓书稿微微一笑:“我们在出一本书,书本一百年后还可以在图书馆找到,凡要印出来的东西都得认真对侍。”说时带笑而话意深邃。

  后来,我被借调到《广东文艺》(后改回原名《作品》)编辑室改稿。从暂住地文德路到岑老师在广大路的家很近,从中山五路转入那里正是闹中带静。登上二楼岑家,给我的感觉是布置雅洁简约,但见到好些书橱书架,都整齐地放满书。墙上挂一幅清新的彩墨画,画面留白很多,河涌水面,小小的画中人头戴竹笠,撑着一条满载青绿禾苗的小艇,在红棉树下悠然而过,在霏霏春雨中赶往插秧。我想,岑老师赏画喜禾苗,《禾苗正绿》一书正寄寓了他的美好愿景。

  最初到岑老师家里聊天,多谈毛泽东和鲁迅的诗词。有一天,我往访正遇岑老师满身大汗推着自行车,原来他是踩车去顺德探望插队的儿子刚回来,我忽记起,那里正是岑老师的家乡。聊起顺德,他话匣大开,盛赞水乡的桑基鱼塘……我恍然明白,岑老师以桑为笔名的情意结。

  后来我们聊天的话题多起来,岑老师从鱼米之乡说到珠江三角洲农业经济的发展,成为整个岭南文化重要的发祥地。他举自己欣赏的顺德诗人陈恭尹为例,认为他的诗大气而又有婉约之风,堪称岭南诗作表率。他认为近代岭南的许多政经历史、社会文化、创造发明、人物事迹等等都大有编书出版的价值。果然,近半个世纪后,由岑老师当执行主编的涵盖岭南人文和自然科学的巨制100多册的《岭南文库》面世。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在香港及新加坡的电视台工作。回穗省亲之余,即约岑老师在北园晚餐相聚。我谈南洋风物,岑老师很有兴致。老师问及工作,我回说一直在搞电视连续剧,不比文学作品有意思,作者难有自我,且那东西很俚俗,须迎合观众,收视率决定一切,如广告商不买账戏就玩完,多数剧集观众看了很快就忘了。老师没反对我的说法,却若有所思。我更加以发挥,当年大榕树下的讲古佬(说书人)讲古就等于一部电视剧,眉飞色舞说完一章,且听下回分解,就收一回钱,说不好,没人听,也就收不到钱……老师久违了的微笑又挂在脸上,说最紧要的还是“话本”,写不精彩,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西游记》也是俚俗文化的话本,但几百年后的今天它成了古典文学名著。百年之后,还会有人像翻看经典电影那样找某些电视连续剧看吗?多年来岑老师这番话,不时在我耳畔响起。

  本世纪初年,我在国内往返各地写电视剧,在穗偶遇老作家韦丘,即约茶聚,问及岑桑老师,他以惯用的大嗓门说道,岑桑呀,不烟不酒身体好,晚来睡觉起得早,真服了他,退而不休日夜忙……

  如今,岑老师远去了,可是他创立的文化宝库,永留世间,就像一身是宝的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