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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国书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0月1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于坚

  □于坚

  

  鲁迅曾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句话是对早年中国说的,是对青年人说的。但是,读书人不只是青年,还有儿童、中年、老年。万万不可将鲁迅这句话理解为要一辈子读外国书。

  在儿童时代,主要是识汉字。为什么古人强调背诵,背诵需要在小时候,博闻强记。识字,是汉语阅读的根本基础。当我少年时期,传统的余韵还在,所以读书以背诵为主。《三字经》《新华字典》《古文观止》都是背过的,终身受益。汉语阅读,首先是读字,然后才是文章。

  汉字不是追求精确、定义概念的工具,而是起源于贞人与诸神的对话、沟通,对神谕的记录。一种天然的诗性语言。汉语是开放性的,不确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中庸》这句话说的也是汉语的本性。每个汉字都是一个“开放性结尾”,“篇终接浑茫”,就是不确定。道是不确定的,但是人总是害怕不确定。意识到不确定并持存之,在汉语,乃是高人韵士。

  庄子讲“物物而不无于物”,物是确定的。“生生之谓易”,易就是变化,不确定。人通过不确定来超越物,物物而不物于物。鲁迅认为中国书读多了,身体就被知识、概念遮蔽起来,他主张“挺身而出”。但中国书不见得只是教活人“颓唐和厌世”。宋以后可能这种倾向严重些,但那些开始的原典,比如《论语》是教人“挺身而出”的。

  少年时,中国书或许读出古味。到中年则未必。汉语是开放的,同一个字,比如“道”,18岁的青年和60岁的老人理解必不一样。“通天大道通罗马”是道,“道可道,非常道”也是道,“道不行,乘桴游于海”也是道。庄子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不确定。

  有一年我在云南西部,听一土著解释否定之否定的含义:是喽!又不是喽,又是喽!就是,就是。

  窃以为,童蒙时期,多读中国书,学习汉语,可完成一个语言的建构。可以背诵,不求甚解。青年时期,听从鲁迅的劝告,可以实现一个解构。中年以后,要以读中国书为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易经》就更不用说了,从头到尾教你怎样做可生生,生生之谓易。如果不从青年的立场看,中国书都是教人生生、养生、“活泼泼地”(王阳明)。

  如果只是读那些西方的书,必流于肤浅,深沉不起来,老成不起来,庄严不起来。

  是可以读中国书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