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习惯

　　□刘荒田［美国］

　　某日，与四位咖啡友聚首于星巴克，都是老头子，三天两头在这里言不及义地聊大天。老朱冷不防拿出一沓请柬，烫金的，一边分发，一边忙不迭说“到时赏光”。我打开一看，是关于婚礼的，新郎是老朱本人，新娘子是雪兰。老朱，六十多岁，两年前退休，丧偶多年，经济和健康状况俱佳，是圈内首屈一指的钻石王老五。“贺雪兰？”大家对着这名字嘀咕。

　　藏不住话的老顾质问老朱：“她，是不是你去年天天骂的那位？”老朱点头。顿时炸窝。大家宁愿相信老朱中了赔率为一千万比一的六合彩，也不相信他俩居然从敌人变为夫妻，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贺雪兰是大医院的护士长，五十多，从未结婚。她因内外都太出色，早年择偶条件过严，一直没看上哪一位，兼以忙于事业，频频参加进修，没心情经营感情，耽搁了。前年在一个圣诞派对上，认识在企业担任总经理的老朱。老朱比她大十岁，对她没什么感觉。

　　“不说别的，她最爱的两种食物——臭豆腐和榴莲，就构成最大的障碍。我可受不了那味道。一开始，我向她表白——合不来，别浪费时间。”当初，老朱这样向啡友通报。

　　“她的态度如何？”大家追问。没有什么比老帅哥的情事更具吸引力了。

　　老朱说：“她对我声明：我喜欢你，和你无关。人家的姿态这么低，怎么好意思拒绝？”于是留下电话号码和微信。雪兰开始坚韧地追求，老朱刻意保持距离。那段日子，老朱和我们聚会，被问及雪兰，他无可奈何地回答：“人是好人，还是没来电。”

　　半年过去，老朱说雪兰的语气变了，不再反感她的臭豆腐和榴莲，转而脱下夹克，展示雪兰替他买的运动衣：“看，多合身，棉质，吸汗快。”然后，是热恋。

　　大家最关注的，是老朱如何跳完“排斥—容忍—恋爱”这相当艰难的三部曲。

　　老朱快刀斩乱麻说：“细节恕不奉告，我是被她所制造的‘习惯’收伏的。单举一样，她每天一早必在微信发一个问候的表情包，加一张照片，一段话。照片是她的，自然靓丽，那段话兴许是抄的，兴许是自己写的，诉说心情，表现女人的慧黠。头七八个星期我没当回事，懒得回复，至多送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包。她照发不误。三个月过去，有一天她没发，轮到我急了，打电话问，她说朋友从外州来，两人聊天到半夜，次日睡过头，忘记上微信朋友圈亮相。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变了，早上看不到她的信息就六神无主。还有妒忌，差点问她：外州朋友是男是女。幸亏第二天她把和友人出游的照片晒出，是女性。”

　　我们起哄：所谓“习惯”，就这一点？

　　老朱说，她才不那么笨。还有，每个星期三，她的休息日，傍晚必邀我一起去海边的酒吧坐坐。我起先只是敷衍，一旦风雨无误地履约，久了，不去反而别扭，尽管只是聊聊天，并没触及感情。我并不认为这是约会。还有，一个星期中，必有一次，雪兰要么自己要么派人，给我家送上新鲜蔬菜。她说她有朋友在萨林纳斯开农场，一个星期给她送一次有机菜，匀一些给我。我不好拂逆人家的盛意，以请吃饭和送花作为回报。

　　伙计们，别小看这些，一旦成为“规矩”，你就不知不觉地入局，被它牵着走。只要“习惯”把某些“定见”打造成功，以后若缺少了，心里会感到空虚。到这一步，你离陷进情网就不远了。哦，这些“空虚”是要用“爱”来填充的。

　　接下来的日子，雪兰所订造的“习惯”虽然没有无限地增加，但每一种都愈加坚实，难以移除。然后，“她在身边”成为习惯，牵手，结婚，水到渠成。

　　朋友们听到这里，说，你是被有心计的女人俘虏了啊！

　　老朱骄傲地扬起头：“我喜欢，怎么啦？”大家一致热烈祝福，保证偕太太出席婚礼。

　　咖啡喝了大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卫突然冒出一句：“习惯造就老朱的良缘，这是有目共睹的。习惯还能制造什么呢？”

　　老戴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亚里士多德的隽语：“每天反复做的事造就了我们。”他背出来。

　　大家连连点头，讨论中建立共识：“反复地做”一旦长久化、常态化，就水滴石穿地塑造出人的性格、人的命运。

　　老朱干咳一声，说，诸位别光顾拍我的马屁，习惯的负面不能不顾及。记得电影《辛巴克的救赎》吗？里面有一个服刑四十年的犯人，叫列得。他获释后在一家超市打工，每一次上厕所前都要向经理报告，获得准许才去。经理后来说，你不必向我报告。列得说：“不报告就尿不出。”

　　不管好坏，“重复地做”铺就每个人独特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