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澳大利亚] 上海“鲁迅公园”,早年叫“虹口公园”。在这公园,我从小玩到大。 公园里有座雕像:鲁迅先生坐在椅上,眼望前方。曾经,雕像是石头本色,后来漆成了深灰色。 小时候,常见人朝他的雕塑鞠躬,很多是外国人,最多是日本人。对鞠躬,我从来不以为然。鞠躬是尊敬,尊敬首先来自了解,那些向他鞠躬的人,真的了解他? 长大些,看了一些他的书,不那么喜欢。青少年最敏感的是爱情,他的书里,很少有爱情,有的不容易理解。他的书,很少让人感到温暖、阳光, 感到激动、颤栗,感到奔放。 再大些,发现大家都尊敬他,尤其文人,简直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拍案叫绝,唯恐尊敬落后于人,“先生”两字更被当作名字叫起来。尊敬他,因他深刻,因他看得懂中国人,特别看得懂中国文人。确实。他看人看事比别人透,不是一针见血,是一针见骨,看进人、事的本质里去,而且,还敢说出来。现代中国史上,实难找到一个超过他的。敢说的几个,达不到他的深;达到的几个,则多了滑头,脑袋、嘴巴都已成圆;更有甚者,能力全被用来为人处世,辨风云、察方向,适时适地唱适当的歌。 佩服鲁迅吗?当然佩服。不能不佩服。但是,佩服他的只是一个方面。因他的出色主要是一个方面,是人所需要的五面、十面中的一面。有种深刻,与苦难、丑陋并存,由苦难丑陋滋生。社会对深刻的这一需要越大越看重,越说明这个社会的落后。人需要深刻,但不能单靠深刻活着。人对深刻的需要,完全不似想象中那么大。人还需要热情、诚挚、洒脱、大度,需要缠绵、晕眩,废寝忘食的爱,需要幽默、趣味、情调,需要可爱的天真、美妙的稚嫩、洁白干净的单纯;需要开阔的心胸、望远的视野,需要一点哪怕是傻乎乎的理想主义色彩…… 有一次,一个吃了不少“鲁迅饭”的名人,“交”出封鲁迅当年给他的信。报上很当回事,歌颂了他和鲁迅的关系、他对鲁迅研究做出的贡献,他也因此撰文,一如既往重述与鲁迅的交情、重述鲁迅的伟大。但是,正是这个他,私下对人说:“鲁迅么,一天到晚就是和人吵吵架;现在,当然……以前么,不过一般般。” 很吃惊。当时还不成熟的我吃惊:名人,竟可如此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当然,成熟后明白了:不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说需要说的话,很难当名人。 这次回国,又去了鲁迅公园。 傍晚,和几十年前一样,散步到鲁迅雕像后的鲁迅墓。 一个花岗石砌成的墓,前面是石栏,墓后石墙上有毛泽东的镀金手书“鲁迅先生之墓”,墓地全部由花岗石砌成,两旁有石架,架上爬满藤条。 冬天,有一点萧瑟。 花岗石墓上放着三捧鲜花,不知谁放的。 突然,我觉得我听见了声音,是一群孩子,他们叫着,笑着;还觉得看到了他们,追着躲着,在石栏上跳进跳出,不时还跳到石墓上。忽然感到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不自主地挪步,正中,对着鲁迅先生墓,弯腰,深鞠三躬。 ——不仅因为抱歉。 我鞠躬:因为这是一个人,一个做成了自己的人;这是一个文人,一个前辈,一个事业彪炳的先驱;这个文人不仅看透了别人的骨头,而且真正拥有自己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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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人看事比别人透,不是一针见血,是一针见骨,看进人、事的本质里去,而且,还敢说出来
鲁迅墓前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1月10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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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