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逆行

　　□刘荒田[美国]

　　20世纪90年代美国最热门的电视连续剧之一，情景喜剧《Jerry Seinfeld》(中译：《宋飞传》)，第五季有一集是这样的：

　　三位主角一起在餐厅吃午饭。三十多岁的乔治刚刚独自去了海滨，顾影自怜一番，郁闷难纾，刚落座就大发牢骚：从前谁不说我前途远大？个性鲜明，十分阳光、开朗，洞察力尤其了得。如今回头看，整个人生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做每一桩事，无论吃、穿，结局都与原来的期待相反。

　　女侍应生走近，各人点菜。乔治不假思索，点了烘烤过的全麦面包夹鸡肉沙拉，这是平日吃惯的。忽然，灵机一动，招回侍应生，说改变主意，要黑面包片夹吐拿鱼沙拉；还有，舍咖啡而就茶。宋飞对此评论：如果非要“反面”，和吐拿鱼相对的不是鸡肉，而是鲑鱼。吐拿鱼顺着水游，鲑鱼却逆水游。乔治没接受。

　　和乔治并排坐的阿莲告知乔治，坐在吧台前的一位女郎注意上你了。乔治自惭形秽，说：我有脸去搭讪吗？失业，住在父母家，还秃头。宋飞给他一个建议：刚才你点菜，认为平日吃惯的烤面包片夹吐拿鱼沙拉是错的，依据同一认识，你不敢和陌生女子打交道也不对。既然事事要反过来做，何不试一试？

　　乔治一想，对啊！往日在这里吃过午饭，坐着发呆，无所事事，今天偏要反其道而行！说到做到，乔治站起来，勇敢地走向吧台旁的标致女郎，说：“对不起，我的朋友对我说，你好几次看我这一边。”她微笑着回答：“是啊，因为你点的三文治，和我的一模一样——黑面包片夹吐拿鱼沙拉。”乔治以为这般冒昧，要碰一鼻子灰，不料竟成友谊的开端。

　　进一步，乔治作自我介绍：穷，无业，和父母一起住。第二次有风险的逆行。她却毫不介意，反而喜欢上他的坦诚。随后是约会。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里，坐在乔治和女郎后面的两个大块头浑浑，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众人敢怒不敢言。乔治挺身而出，把捣蛋鬼狠狠地训了一顿。最后扬言：“不服气吗？放马过来，老子巴不得练练。”浑小子被他的气势镇住，立马噤声。观众热烈鼓掌。窝囊废在女郎眼里顿时成为不畏强暴的英雄。到了晚上，乔治开车送女郎回她的住处。临下车时，女郎热情地邀请乔治“进去坐坐”。按“女追男隔层纸”的通例，男方会乐颠颠地当入幕之宾的。乔治却不，实施第四次逆行：婉拒，理由是认识的时间不长，要等等。

　　接下来，乔治获得理想的职业，凭的也是反世俗常规，反自己一贯作风的歪打正着。

　　这是搞笑的喜剧，让你捧腹之余思考人生的荒诞。从乔治的逆行，联想到好莱坞经典影片《闻香识女人》中，由巨星阿尔·帕西诺饰演的退伍中校史法兰先生的名言：“每次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我都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但从来不走，因为那条路太艰难了。”

　　乔治从前顺应社会成规的顺行，以及后来的逆行，哪一种行进是正确的呢？喜剧的情节是虚构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难以判断。据史法兰先生此说作笼统的推理倒是可行的——凡是“太艰难的”就是正确的。淡泊自律相对于声色犬马，早起相对于赖床，汗流浃背相对于沙发马铃薯，货真价实相对于弄虚作假，锲而不舍相对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勤劳节俭相对于赌场搏杀，十年寒窗相对于抄袭、冒名顶替，杂草相对于花团锦簇，稗草相对于稻子，哪一样不是如此？

　　知道对错却选邪路，是不少人正在做的。治本之法是将走正路“太艰难”变为“不那么艰难”甚至相当好走；或者，将走邪路的代价从太小变为无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