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贵 老王是我认识的第一位“送信的”。当时我不足十岁。因为父亲是村干部,有些公家订的日报、农业科技报等,还有邻近村组信件都会先放在我家。我们那是个大庄子,河叉多,人家住得散,我家又在大路边,大家都把我家当成了一个邮政点,村里有子女在外当兵、上学的,习惯了隔三岔五顺道来问问有无信件。 老王总是踩着辆绿色的载重自行车来送邮件,车后壳上印有白色的“邮电”二字,后座上左右各挂一个绿帆布大包,塞着满满的报纸信件。我的印象中,老王矮矮胖胖的,每次见他踩着车过村口那个木桥,总是摇摇晃晃的。老王还有一个神秘的绿色小夹子,里面夹的东西常常需要主人家带印章当面来领。每每此时,我们小孩子就欢乐起来,赛跑般地去别人家里通风报信。老王便趁机在我家门口歇个脚,抽口烟,等那些主人家带着印章来取件。他们有时还会请老王帮忙念念信件的内容,我们由此知道,那绿夹子里夹的是电报,有急事才发的,按字数收钱,老贵。 我的阅读体验大部分来自那个时候的报纸副刊,后来与老王熟悉了,趁他歇脚的工夫,我便站在他的大邮包旁边,翻看一会别人订的《儿童文学》《中小学生作文选》等。有时正看得兴起,老王却要奔向下个村庄,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是痒痒的。 二十岁那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我们庄上的联办初中——也就是我的母校教书。心还是羽毛状的,渴望飞翔,所以总嫌弃乡下日子千篇一律、寂寥难耐。那个时候,电视、电话、网络都没有普及,唯一获取外界信息的方式就是书刊报纸。老王还在我们那一片送信,一听到从学校南边大路上响起一串带节奏的铃声,便知道那准是老王来了。若有我的信件,他老远就喊:“来啦,你的信。” 乡下路不好走,老王隔天才来一次。夏天时若是晴天,他把裤腿挽上去,能看见曲张的静脉像蚯蚓一样,好像还在逐年长粗长壮;雨天呢,老王便很是狼狈,裹着雨披,还要用塑料薄膜裹着两个大邮包,哪怕裤子湿了,他也舍不得报刊信件被打湿。 我在寂寞中学会了用纸和笔倾诉,并试着对外投稿。我的第一篇文章发在日报副刊上,还是老王最先告诉我的。那天,我拿着那张报纸,逆着老王送信的路狂奔了500米左右,才平息激动的心情。我羞答答的地下写作从此转为光明正大,在方格纸上誊写、填好信封、贴上邮票,然后像一个郑重的承诺般交给老王,让他带去镇上邮电所寄出。事实证明,老王是值得信任的,不久,那些印有某某报社、杂志社的回信便经老王的手带来,哪怕是退稿信,也在学生面前赚够了崇拜的眼神。那段空虚浮躁的日子就这样被来来往往的信件填得满满的,也为我一辈子坚持读书写作奠定了基础。 后来,我在文字里遇见了爱情,经老王手送来送去的两地书信存了整整两只皮箱。老王的身影后来也无数次走进我的文章。有一篇《樱桃树下的老王》写的就是我某年返乡,在邮电所宿舍大院樱桃树下看见中风后提前病退的老王时的疼惜。 三十岁那年,为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我到了一所郊区小学任教,遇见了另一位邮递员小陶。彼时,我读书写作渐入佳境,汇款单飞来飞去的,这在乡村小学校很稀奇。只要有绿单子来,小陶师傅一定把他的摩托车油门拉得轰轰的,吓得那些围着他的学生波浪般往后退。我拿着签名章过来,那波浪又围上来。这一轮,除了学生,还有民办教师、代课教师、临时聘用人员,无一不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陶师傅盖好章后,为省得我跑去十几里外镇上汇兑,直接帮我先垫付了。这在现在规范化管理下已无可能,所以我非常怀念那个时候邮差的人情味。 再后来,路好走了,邮递员的交通工具更讲究节能环保,统一配的绿色电动自行车,更加便捷。 但电脑的普及让投稿变得容易,人们的信便少了。只是我比较传统,尤其是写了几千字、上万字的散文、小说,舍不得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心血扔出去,担心编辑在邮箱里翻花眼睛,根本看不到。我便坚持打印文稿、书写信封、贴足邮票、交给邮差,一如二十年前的样子。 转眼四十年过去,我目睹基层邮差的辛劳、尽责,感受着他们的淳朴、热情,也体味着他们的挣扎和不甘。他们很普通,普通得在人们印象中只留下奔跑着的绿色背影。但他们不该被遗忘,他们永远是乡村一抹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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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乡村那抹绿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5月14日
版次:A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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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