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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藤爬过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1月22日        版次:A08    栏目:吾爱吾乡    作者:李喙

      图/视觉中国

  

  □李喙  华南理工大学2020级网络工程系

  

  家乡是潮汕地区一座僻静的小村庄,在这里,但凡是有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专门留出一垄田地来种植番薯。长大后我才发现,这或许是时代留给老人们的一种烙印——番薯在那个苦难深重的饥荒年代,大概是最能活命的东西了。

  但我出生时,已经没有谁会为了食物而发愁,因此番薯于我而言,更多只是一种童年记忆,是一种特殊的美食。

  番薯最简单的吃法是蒸。刨了番薯回来堆在厨房里,想吃的时候就蒸上一锅。生番薯并不甜,一口咬下去先是脆,然后便有土腥味和生淀粉黏糊糊的感觉在口腔里散开。但一旦蒸熟了,它就如同“女大十八变”,红薯松软香甜,白薯绵密而有谷物清香,紫薯则兼顾前二者的优点——这时候即使被烫了手或哽在喉咙了,只怕也舍不得放下。

  我更喜欢的一种吃法是煮成番薯糖水。番薯洗净去皮,切成大块,加水下锅熬,之后放白糖或冰糖。相对于我后来在广州求学时喝到的那些糖水,这种做法其实粗糙得不得了,但味道却一点也不粗糙。番薯的糖分和香味,在小火温柔地熬煮之后全部释放,融入糖水里。每喝一口,都像是在喝一种浓稠的幸福感。记得很多个暑假的下午我从外面疯玩回来,满身燥热,接过阿嬷笑吟吟递过来的一碗放凉了的番薯糖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瞬间便暑意全消,然后我会跟阿嬷撒娇:“嬷,我还要一碗!”

  记忆里吃过最特别的番薯是一袋烤番薯。那天我放学回到家里,遇上从田间回来的阿嬷,她背着一个口袋。原来,几个小孩到我家田里偷挖番薯,然后就地取材烤了起来,刚烤完就被阿嬷抓了个正着。小孩们作鸟兽散了,那些刚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番薯就作为战利品被阿嬷背回家来。我打开那个口袋,焦香扑面而来,山柴在田野间燃起的火堆,让这些番薯的味道得到了一种狂野的升华,即使是里面还有一点半生不熟,吃起来也相当有风味。

  只是有一点,吃番薯最怕咬到长了虫洞的部分。虫子也爱吃番薯。番薯上的虫洞,有的一眼能看见,有的却险恶地深埋在表皮之下,让人防不胜防。或许番薯在被虫啃咬之后会释放出某种化学物质自卫,虫洞附近的薯肉不再香甜,甚至还有种特殊到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喝再多水都没法稀释那种入口后的奇异感受。

  除了吃番薯,我也爱吃番薯叶。旧时番薯叶多用来喂猪,但到我出生时我家已经不养猪,那些嫩叶和藤就进了我这头小猪嘴里。番薯的嫩叶有种奇异的清香,只要加点盐清炒就很鲜美,如果再放一小块猪油,出锅前再来一勺家乡特产的豆瓣酱,那就更是令人食指大动——佐一盘番薯叶,我可以喝下三碗放冷了的稠白粥。后来长大了,在尝遍大江南北的蔬菜之后,我依然坚定地把番薯叶放在最好吃蔬菜的前五名,和西洋菜、益母草、芥蓝、春菜并列——因为实在难以将它们分出高低来。

  跟番薯相关的,还有一个跟吃无关的画面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在夏夜,我靠在阿嬷身上,听她一边编竹篓,一边讲故事。阿嬷说,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发大水,水退后她到番薯地里打理,发现一只乌龟搁浅在淤泥之中。她就抓起来扔进一旁的小溪去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到菜渠之中舀水浇菜,却听到一旁的渠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一看居然是那只乌龟,它黝黑的小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震起一圈圈波纹。

  我想象着年少的阿嬷,肯定是一个眼神清亮、头发浓密的少女,站在绿油油的番薯叶子之中……不由便有些出神。我把这个画面写成了一首诗,后来还发表在一本诗刊上。

  时间就像被虫啃咬过的番薯,体验过才知道个中滋味。如今我在广州求学,阿嬷的那一垄番薯田早因为村里水库扩建被填平了。阿嬷已是耄耋之年。寒风又起,我希望归家之期快点到,我便又能返乡去和阿嬷一起分享那些甜蜜的番薯和甜蜜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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