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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6月18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郑华如

  □郑华如

  

  大哥走了,年仅57岁。

  与病魔抗争近半年,终究没能迈过这道坎。

  在他离开前一天,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接到二哥催我回家的电话,我还是多么希望这只是噩梦一场。

  辗转数百公里赶回老家时,大雨滂沱。屋内,我心目中曾经像大树一般的大哥,已被病魔摧残得形容枯槁。

  拉着大哥的手,多想再听听他说点什么,但他已经无法清晰表达,只是断断续续地说:“弟弟呀……我怎么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凌晨四点,大哥永远离开了,留下一句似乎是向这个世界告别的话语:时间到了。

  送别大哥,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过往的点点滴滴反复在记忆里重现。

  大哥生于1967年,没认得几个字的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大气的名字——华山。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这个名字成了大哥一生的注脚——背着像山一样重的责任和压力,像山一样沉默稳重又充满力量。

  生于贫穷之家,成长于缺衣少食的年代,弟弟妹妹多,身为长子的大哥注定要付出更多,也早早就体味了生活的艰辛。他十六岁离家当泥瓦匠学徒,十九岁结婚,二十岁已为人父。

  在我的记忆中,大哥很少在家,往往是春节一过就离家谋生,几乎年年如此。也许是性格使然,又常年为生活奔波,大哥一生沉默寡言。我在外求学多年,毕业后远离家乡工作、生活,算起来与大哥相处时间并不多,也没有作太多深入交流。直到去年他确诊重病,在广州看病期间,他才跟我细说起这几十年在外打拼的一些经历和艰辛,我这才发现,其实我一直没有真正读懂他。

  虽然仅有初中学历,但大哥非常上进。从学徒干起,自学成才,成了建筑行业的施工专家。几十年来,他从省内到省外,参与了数不清的工程项目建设。他扛着沉重的责任,努力打拼四十余载,一边拉扯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一边带着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逐渐摆脱贫困,过上了平稳的生活。

  二十多年前,父亲因病去世,大哥成了家中顶梁柱。都说长兄如父,弟弟妹妹们都十分敬重他。他虽不善言传,但重在身教。他一生重情重义,慷慨善良,乐于助人,为弟妹们树立了榜样。

  大约四五年前,打拼了大半辈子、身患糖尿病的大哥计划归乡养老,也想着陪伴年迈的母亲安度晚年。然而,命运弄人,大嫂突然病了,被确诊为中晚期恶性肿瘤。

  于是,大哥的退休计划变成了陪伴大嫂的抗癌之路。几经磨难,坚强的大嫂逐渐康复,但巨额的治疗费用,再次让大哥感受到生活的压力。去年,在大嫂动了一次大手术后,大哥又出来工作。尽管弟弟妹妹们都想帮助他,但他总是说自己能顶得住,让我们放心。

  麻绳专挑细处断,去年年底,侄女一个电话仿佛晴天霹雳——大哥在工地上因胸痛入院,初步检查疑似肿瘤晚期!

  彼时已临近春节,我带大哥到广州的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令我心碎——大哥最终确诊了晚期恶性肿瘤,而且已过了最佳手术时间。

  大哥似乎早有预料,他平静地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无法正视他,哽咽着安慰他现在医学技术很发达,要向大嫂学习,积极配合治疗。他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我有我的安排。”

  过去的半年很短暂,但似乎又很漫长。在靶向药的治疗下,大哥的病情一度好转,但做了几次放疗后,情况急转直下。我至今仍然感到十分后悔,当初如果不带他去做放疗,或许大哥不会走得这么快。在他生命的最后半个月里,病痛对他的折磨到了极限,最好的止痛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坚强的大哥有时疼得全身颤抖,但依然努力控制情绪。临终前几天,有几次他情绪失控了,说了一些胡话和重话,但缓和过来后,又跟家人说他病糊涂了,别怪他。

  大哥是大孝子,患病后多次跟家人说自己还有重要任务没完成,我们都知道他最牵挂的是年已八十六岁的老母亲。一边是病重的大哥,一边是有高血压的母亲,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道很难作出决断的选择题——告不告诉母亲真相?

  一开始,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瞒着。后来,大哥病情危重,三姐觉得实在瞒不下去了,便试探着向母亲撒了个谎,说大哥因糖尿病加重,需要住院治疗。母亲虽然年迈,但头脑清醒。春节期间,她看到憔悴的大哥,留意到他手背贴着医用胶布,便问大哥是不是又住院打针了。大哥不想母亲担心,便骗她说是自己贴春联不小心弄伤了手。从那时起,大哥的病情成了母亲最大的牵挂,每过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大哥的消息,就急得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大哥临终前,已预感大限将至,便向侄子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他告诉侄子,非常遗憾自己走在了老母亲前面,留下的钱款,要留出一份给老母亲,并一再叮嘱侄子要替他尽孝……

  大哥离世后,不少远在外地的熟人、朋友闻讯后连夜赶来送他最后一程,追忆往昔,泪湿衣襟。

  家人担心母亲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不敢将噩耗告诉她。蒙在鼓里的母亲在大哥离世当天心神不宁,异常焦躁。平常只会接听不会拨打微信视频电话的她,居然连着给大哥打了几个视频通话请求。见没有接通,她更加着急,又先后“盲拨”了七八个视频电话给侄子和大嫂。平常晚上八点左右就上床睡觉的母亲,当天接近晚上十一点还在打大嫂的电话。——原来,心灵感应真的存在。

  回顾大哥一生,总觉得他走得太艰辛、太匆匆,既没过上多少舒心的日子,也等不来自己期待的晚年。然而,他这一生,却无愧于家人和亲戚,也无愧于邻里和朋友。

  大哥,愿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