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圃 我有两位祖父,一位是我父亲的生父,另一位是他的伯伯。 老伯个子瘦高,背微驼,早年过番去,辗转多地,后来留在新加坡,给一家商行做账房。我见过他年轻时的一张相片,理着寸头,天庭饱满,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好似戏台上的赵子龙。也许是厌倦了漂泊,老伯较早就“归根”潮汕。老伯的太太,我们喊老姆,带着女儿金兰留在香港,先是打工挣钱,女儿成家后又帮她照顾家庭。金兰姑妈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普通的家庭,一想到今后要给他们讨媳妇,安家,头就大。她渴望有个“小棉袄”,老了可以讲点贴心话,可就是要不到,最后只好“契”一个,总算了却了一番心愿。 我父亲兄弟姐妹共八人,他最小。老伯回樟林独居,见我父亲长得周正,人又机灵,就将他收为“养子”。虽然两个人住在一起,但我父亲并未改口,依然喊他伯,我们出生后,也很自然地喊他老伯。父亲曾充满感激地告诉我,他和我母亲插队落户直至结婚,就是靠老伯的一点积蓄,还有老姆母女寄的“侨批”,熬过来的。 老伯慈祥开朗,胸襟豁达,性情率真,好善乐施。改革开放之前,农村的生活十分艰苦,常有一些困难者向老伯求助借钱,他来者不拒,且从不记账,是乡里人心目中的“及时雨”,口碑极佳。老伯临终时,我父亲问他外面还有多少账没收?他吃力地摇摇手,表示一笔勾销。 老伯热情好客,家里只要来亲戚朋友,一转身就不见了,再见时已挎着一市篮的好肉好菜。毕竟是见过大世面,老伯很“识食”,新蔬菜刚一上市,虽贵,他必买之,以为最有营养。老伯擅烹饪,他的拿手好戏是“焗鱼”,拿一只陶钵,钵底先垫了排骨,再铺好葱姜蒜,放上鲫鱼或鲶鱼,洒上酱油,用文火慢慢焗煮,香味就在空气里流动,鱼肉细嫩且有厚味。他还爱买西洋菜,拿来炖猪肺,这也是潮汕人喜吃的一道汤菜。要是没来客,为了节俭,我们吃得很随便。老伯嗜吃咸鱼,将咸鱼切段,一块一块地搁进热油里,两面煎得焦黄,拿来下粥。他还喜欢吃腐乳。当地腌制厂生产的,用陶钵装着,吃完了,我就拿着陶钵养斗鱼。斗鱼怕光,陶钵是酱色的,釉很厚,装了水仍然暗沉沉的。 老伯是乡里老人组的头头之一,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曾带领老人们支援“三桥”(澄海的东里大桥、莲阳大桥、外砂大桥)建设,发挥余热。老伯还是个珠算高手,口诀倒背如流。他曾受邀开班授课,为乡里培训一批财会人员。小时候,我和大妹要是没人带,就会跟着老伯去老人组。我拿着瓦片在地砖上画画,他边抽烟边眯着眼看,听到有人夸我画得好,一脸得意。我大妹那时才几岁,从唱潮剧的老人那儿学到几句,回家后比手画脚咿咿呀呀,很有一种滑稽之趣,逗得大人们笑个不停。 老伯还是个才子,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父亲对他说,你多写,我来收集,往后给你出本书法集。老伯淡然一笑,并没放在心上。 老伯给我讲起“古”来绘声绘色,“火烧红莲寺”“侠女十三妹”……这些武侠故事大概是他年轻时看书或看电影得来的。我从小挑食,为了哄我多吃点,有时他会忽然冒出个“very good”(很好),并夸张地竖起拇指。老伯相信洋药,在他眼里,“驱风油”几乎包治百病,他走在哪儿,身上都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凉的薄荷味。 因为我,老伯和我父亲曾有过分歧。老伯总担心我放学后会饿着,常偷偷地塞给我零花钱,或干脆准备好零食等在我回家的路上。 我父亲为此很恼火,一方面担心影响我的食欲,不利于长身体,另一方面又怕说多了老人生气。好在老伯最终还是理解了我父亲的苦衷,只要为我好,他啥都愿意做! 老伯爱抽烟,先是抽旱烟,竹管铜嘴,随着腮帮一鼓一瘪,烟锅便喷出蓝白烟雾。我小时调皮,常惹他生气,他一下将老烟杆举得高高的变成了“家法”,我知道他舍不得打我,所以仍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后来老伯改抽纸烟,有当地的手艺人用柑木给他做了把烟斗,上面雕刻着如来将悟空诱上五指山的故事,形象生动,只是将如来佛刻成了弥勒佛。我工作后迷上烟斗,常玩的就有十来把,但要说最珍爱的,还是老伯留下来的这一把,虽说它最为粗砺,但于我却是宝物,空闲时,我会将它放在手里摩挲,好像还带着老伯的余温。 老伯八十一岁去世,我才十一岁。弥留之际,我父亲问他还有什么想吃的?他说荔枝。大冬天的哪来的荔枝?父亲跑遍全镇,只买到一瓶冰凉的荔枝罐头。当他将浸泡得松软白皙的果肉喂到老伯的嘴边时,他已经没了吃的欲望。我父亲又将我和大妹喊到床前,让他最后看一眼我们,他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嘴巴颤动着却说不出话。 老伯的官名“梓城”,这两个字真好,故里与城市,一个是生身之地,一个是奋斗的地方。老伯去世的几年后,我家盖了一幢独院小楼,大门上方挂着一方匾额,刻着我父亲题写的两只鎏金大字:“怀梓”。父亲说老伯还有老姆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怀梓”就是为了怀念他老人家。大门的两侧,也年年贴着同一副春联:“怀堂膺厚福;梓里乐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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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梓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8月28日
版次:A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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