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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圆”

来源:羊城晚报     2025年10月06日        版次:A04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中秋近,吟罢苏东坡的“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作家简媜的散文《秋蓬书简》,想及:无论月何时圆,我们都只能听之任之,但人可自行制造另一种“圆”。

  简媜此文说的是:某男士海归,在南部某大学觅得教职,并在当地与家人同住。他给她邮寄一件包裹,那是当年她给他的全部信件,此外无片言只字。她面对“被遣返”的自己的笔迹,叹一句:“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她把他写给她的信也翻出来,与自己的那叠并置,自己写的高了近两倍。他如今有了家庭,却“把全部落花与枯叶留给落单的那个人”,要她拿得起放得下,容易吗?她想把他写的信寄还,但怕被他太太看到。她把两叠信放在窗前放瓶花的小桌上,覆以青花染布,“像盖着挑战爱神却战死的两个爱人”。瓶花萎谢,落瓣铺在“坟上”。

  到这一步,已足教过来人的内心翻江倒海。浪漫芳华的爱,一见钟情也好按部就班也好,总归死去活来地爱了一场,接下去,如果两人结婚,从此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那就顺理成章,情书可在锡婚、银婚、金婚纪念日与道贺的亲友共享:可惜毕其功于一役的偏少,变生肘腋,一拍两散的居多,白纸黑字上的海枯石烂,足以把纸烧穿的火热情话,别说如今断断写不出,连想起也觉脸红。你进而惊异,为何自己和对方,在遥远的年代,竟未经约定而一起成为缱绻派诗人。

  那么,存下情书的有几人?我为此遍访故旧,发现即使是“一步到位”的天生佳偶,也没有光明正大地保留早年手泽。我自己,16岁起所记的日记还在,尽管封面脱落,散了页,但字迹清晰,可惜内容极少涉及爱情。暗恋某个女生,按捺不住激情而写下,随即团掉的那些;绰约月光下接过的第一封;乡村岁月,天天收到的那些,没一个不是封口撕得极为猴急。放在当时,迫不及待打开的,是爱的言辞的排洪闸;放在后来,再读却可能生生扯开伤口上的绷带。

  不过,无论多痛,无论里面的山盟海誓如何讽刺彼或此,出于势利、虚伪,或屈从于外部压力而作的背叛,垂垂老矣的当事人无不渴望重温。我读简媜此文到这里,竟去翻50年前的日记,妄图从其中一本检出彼时顺手夹进的情书,哪怕是三指宽的卷烟纸上一句暗语,当然徒劳。时间的坚壁清野如此彻底,原因多得很,首要的,自然是怕伤感之语成为某种“罪证”,还有就是分手后怕睹物思人、恨人。其次,是岁月的淘汰,既是堆在角落的废物,迟早会被抛进垃圾桶。多情种子会拿情书当纸钱。让情书独立成文学作品,是冷却后的事,或别人的事。

  然而,简媜文中的“她”另辟蹊径,失恋后理性地指陈:“而破灭,固然是终止,但不应绝望。当能够超越破碎与寂灭,于反顾之中披沙拣金,则破灭最大的意义在于发现自己也可以更丰饶。”于是,她花了一个多月,按时间顺序,将他信中自述的成长心路、读书心得、写景抒情、叩问生命意义、读经感悟等优美段落,节录下来,共100多张稿纸,二万多字,装订成别致的小书,封面上题着:秋蓬书简;寄给他,附上一封“无须回音”的信,信上有言:“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样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这该是人间堪称圆满的久别重逢,青春的心音回归,以纸与墨为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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