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斯文

　　□王晖

　　听陈巨来闲话当年上海滩艺苑文坛风流人物，很有趣。

　　据老先生说，1949年后，冒孝鲁任复旦大学外文教授，他每读其父、著名诗人冒鹤亭的诗文，必指摘之，连呼“不通”；遇到“文人”“雅士”捧着诗文来请其指正，他至多读上三行，即云：“好！好！”将诗文掷还。海上丹青名手吴湖帆平日以词自炫，尝亲书小楷，付珂罗版影印，名之曰：《佞宋词》，后附《和晏词小令》一卷，乃央求女词人周錬霞代书而捉刀者。吴湖帆求冒孝鲁为词集作序，冒孝鲁以其为老父冒鹤亭交情深厚的朋友，故嘱吴湖帆求其父撰之。冒鹤亭撰成序后，向陈巨来大倒苦水曰：“这词，做周女徒孙都不够格，真无从恭维之也。”吴湖帆又坚嘱冒孝鲁作跋，跋成，莫名其妙。陈巨来后来得空询问冒孝鲁为何作出这般跋文，冒孝鲁笑云：“他词更莫名其妙呀。”

　　用莫名其妙之跋，对莫名其妙之词，冒效鲁的做法虽难避刻薄之嫌，却实在不失为无可奈何之时的应急一招。

　　“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客居扬州，盐商慕名竞相延请。一日，有个盐商在平山堂设席，宴请金冬心。席间行“飞红令”，即各人说一至两句明嵌或暗藏“飞”“红”二字的古人诗词，说不出者，则需罚酒。轮到此盐商行令，苦思未得，客人们拟罚其酒。盐商忽曰：“想出来一句了：‘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笑其杜撰。金冬心却说：“这是元朝诗人咏平山堂的诗啊，用在今日，正十分应景。”众人纷纷请教此诗全篇如何，金冬心背诵道：“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满座客人都敬服金冬心的博洽多闻，其实这诗不过是他随口编出，替那错行酒令的盐商解围罢了。隔日，此盐商赠予金冬心一笔巨款。

　　金冬心肯费心力为盐商遮羞，显然是惦念盐商钱袋子里那几两纹银，所以尚有闲暇与其周旋。除却这丝尘念，则断不致如此。比如龚定庵，他就不做这类腌臜事。

　　绍兴人葛虚存于民国初年编纂的《清代名人轶事》中，所载《定庵轶事》云：“定庵在扬州时，一日于某盐商席间，酒半，行联句之令。一商云：‘正是桃红柳绿天，’定庵急续云：‘老夫人移步出堂前。’坐客大笑。”作为公认的一代诗宗、词伯，龚自珍竟违反吟咏常识，以八字作下联，来对盐商给出的七字上联，显然是自心底认为眼前胆敢行酒令这厮，端的胸无点墨，实在懒与其周旋或敷衍，干脆以噱语戳穿他的假斯文。

　　周黎庵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饶有声名的小品文作家。他十七岁搦管为文，出有《清明集》《葑门集》等多部随笔作品。在《谈龚定庵》里，其语及定庵性格，认为“最好以怪诞不羁，玩世不恭画之”，并特别举上述轶事为例，“可想见其玩世不恭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