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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自己”

来源:羊城晚报     2025年11月12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我在公众号上读到刘年的一首诗《遥望》,开头两句如针,刺得我一下子跳起来:“常在窗口,一动不动/我在等我自己。”读时是向晚,伫立窗前,远处的太平洋,日头沉稳地落下,浪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涌起。

  “等我自己”,这诗句把我“等”到了,如“一动不动”的海平线接住必然归来的太阳。

  思绪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个夏天的拂晓,我挥别村头碉楼黑黢黢的巨影,拖家带口,飞到太平洋彼岸。自此,祖屋不但有藏书、读书笔记、笨拙的少作,以及所有用具、衣物,还留下虚拟的“我”——定格于32岁,一个不肯再老的文学青年。“我”坐在北厢房惯常坐的书桌前。书桌和扶手椅,是早年祖父母在墟镇开文具店时,亲友们联名送的,桌子左下角刻下十多个人名。那个“我”与另一国度的“我”并存,区别仅在后者慢慢变老。我一直隐隐感到,故乡有某种形而上的“东西”等待,可惜形象模糊,难以确指是“什么”,读诗后恍然大悟。

  移民四十多年间,我多次还乡,打开祖屋的坤甸大门,从刺鼻霉气和重重蛛网中穿过,我必然见到久违的“旧我”。书桌和扶手椅早已朽坏,搬走,“我”却还是坐在虚拟的老地方——一张用细铁线扎紧四条腿的藤椅。

  两个“我”对视。留在故乡的“我”一头黑发,上身是港货“的确凉”衬衫。《遥望》中回归的“我”是残缺的,“只回来一部分”。于我亦然。每次两个“自己”重逢时,盘点灵魂,都发现多多少少丢失了贵重之物。大部分于消逝的岁月化为工资支票,为养育儿女、支付房屋贷款、日常开销耗去。所幸早期的诗和中年后的散文、随笔,抄在笔记簿,让它们与祖屋里的少作相会,进而连接成一条文学的生命线。两个“我”相逢,无所谓亏欠、负疚,前一个和后一个对照,激情对沉稳,浅薄对深沉,纯真对狡猾,坐井观天对一览众山,纯正乡音对中英夹杂,野心勃勃对垂垂老矣……

  《遥望》一诗里,等候中的“我”没能看到“敏捷、活泼的那一部分”,它们“还在昆仑山和藏羚羊们,寻找苔藓和雪水”。至于我,换来的是人格被腐蚀、矮化的悲哀。一位在西餐馆当了数十年侍应生的洋朋友多次对我慨叹:费尽心机,讨好客人,还耍尽心计,以“同一账单用多次”的手法骗钱,天天口袋里塞着现金,拖着灌了铅一般的两腿走进亲人早已入睡的家,叹一声“唉,好事坏事干遍,不就为这个家吗?”他不曾反省,这显然是违反道德的混账话。人生的进行必混杂沦丧、出卖、贪婪、放纵,这些并非杂音,而是掺进内核的因素。于我如何?两个“我”见面时,彼此敢不敢袒露丑陋,一如还乡金山客显摆“衣锦”?

  再想下去,游子永恒的乡愁,其终极旨归不就是留在原地的“自己”吗?有早年的照片更好,没有也行,只要你不执意与旧日之我切割。一如古典乡思中慈母依闾远望风雪中的村道,樵夫摔倒在山路,丢失的带血之齿想念牙床,必须有一个“旧我”等候“新我”。

  此刻,老年的“我”回到知青年代,读《遥望》后,亢奋无比。凌晨3点起床,点亮小号煤油灯,诵读《离骚》。近6点,玻璃窗外,漆黑的天宇有了动静,透过星星的小洞,成普照宇宙的大光明。我站起来,贴近窗前洒满的晨曦,高声诵念道:“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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