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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第六场“埋玉”剧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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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曹光平在西藏采风 |
文/羊城晚报记者 秦小杰 图/受访者提供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11月7日晚,星海音乐学院交响乐厅内,随着这传世名句的响起,乐队伴奏舒缓流淌,男女声以对话式的旋律,把“天长地久”反复回荡,让全场观众沉浸在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叙事里。这场大型歌剧《长生殿》的首演,是83岁的曹光平——星海音乐学院教授、著名作曲家、音乐理论家、音乐教育家——十四年潜心创作的结晶,更彰显出他艺术生涯中对音乐的坚守与追求。而首演背后的排练故事,藏有其令人动容的品格。 十余年磨一剑 “我看过上海昆剧团出版的书,里面收录了导演、舞美的创作心得,更觉得洪昇的原著已是文学和戏剧名篇,所以尽量忠于原著,只在语言上作些小调整。”谈及歌剧《长生殿》的改编,曹光平的核心思路并非“颠覆”,而是“整理”——以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为基础,在尊重清代洪昇同名传奇内核的前提下,用现代歌剧思维与西方作曲技法,让经典重生。 这份“整理”首先体现在剧本结构的精简上。原著五十折的体量,若按昆曲演出,通常需要三天。曹光平从2010年开始整理剧本,历经十余年打磨,从最初的十场本、八场本,最终精简为六场结构,保留“定情”“相府・酒楼”“舞盘”“合围・侦报”“密誓・陷关・惊变”“埋玉”等核心情节。“考虑到篇幅,只能作取舍,但安史之乱的历史背景要加强”,曹光平解释,“唐明皇前期开创盛世,后期因政治失误、生活奢靡导致王朝衰败,这对后世具有一定警示价值,这部分内容不能删除。” 剧本取舍的深度考量,也曾让他纠结:如何在两小时里兼顾爱情、历史与神话?他和著名导演艺术家、国家一级导演王佳纳讨论了数十次,最终删掉了“梦游月宫”场次,“以爱情剧、历史剧为主,只在尾声保留神话元素”。 在创作过程中,唐代音乐史料的匮乏是首要难题。不同于明清戏曲有明确的声腔传承,关于唐代音乐的留存文献极少,仅有的敦煌琵琶谱还是“半字谱”,解读难度极大。“那些日子里,家里的书桌堆满了古籍与乐谱,我常常对着一个音符琢磨到深夜。” 曹光平没有退缩,他系统研读了上海音乐学院叶栋教授的译谱成果,对照宋末元初周密《武林旧事》中的记载反复考证,甚至托人从日本寻访唐代《天平琵琶谱》的复刻本。正是这份“较真”,让歌剧中杨贵妃的舞蹈伴奏,既保留了唐代乐舞的古朴神韵,又能被现代听众理解——比如他将敦煌琵琶谱中的旋律线条,与昆曲的婉转腔韵结合,让“霓裳羽衣”的意象通过音乐实现了具象化。 舞台呈现亦前置考量,延续“写意”传统。“舞美因借学校音乐厅,不设实景,只用投影与多媒体;道具仅桌椅数件,最后一场添了一株梨树。”曹光平道,此举取法戏曲“以虚写实”,“譬如戏曲无真马,靠动作示之,与西洋歌剧之重实景迥异”。 即便在音乐创作细节上,他也透着对“经典呈现”的用心——不给角色分“主次”,给小配角写的唱段同样精彩,只为让整体作品更丰满。 排练难题:时间紧、协调难 “创作《长生殿》就像在荒漠中开路,每一步都要自己寻找方向。”曹光平的感慨,在排练阶段尤为真切。从9月启动排练到11月正式亮相,团队接连遭遇演员协调难、场地申请难、排练时间紧张等多重挑战。 排练刚启动时,“找演员特别难,角色多,且大家时间凑不到一起,排练场地申请也不容易。”《长生殿》助理导演吴垠回忆。眼看演出时间临近,排练却因人员不齐屡屡受阻,不少演员也渐渐没了信心。可每次遇到困境,曹光平总笑着说“没关系”,这句口头禅像颗定心丸,稳住了人心。行动上他更亲力亲为:经费自己奔走筹措,演员一个个打电话联系,从主角到小配角,都耐心沟通时间。“那时候觉得曹老师不像个80多岁的教授,倒像个创业的年轻人,什么事都扛在肩上。”吴垠说。 今年排练阶段,时间紧张的问题更显突出——正式排练从9月下旬启动,中间穿插国庆假期,“实际排练时间就一个多月”。每天的排练常常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师生们饿肚子是常事,曹光平自己有时回到家已过九点,才能匆匆找些东西吃。 但再晚再累,曹光平也不敷衍:他逐段给演员讲解音乐处理细节,细致梳理历史背景帮大家理解唐代人物情感;排练结束后,暮色已沉,学校门口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叶隙洒在青灰色石墩上,他拉着学生坐下,把已经卷边的乐谱摊在膝头,借着灯光用指尖点着谱子上的音符,轻声讨论“下一段合唱的气口怎么顺”“杨贵妃的唱段要不要再添些婉转的腔”。偶尔有晚自习下课的学生抱着书本路过,脚步声轻轻掠过,也没打断他们的话题,曹光平时而眉头微蹙琢磨细节,时而笑着说“再试试就好”。“石凳子虽凉,可他聊得起劲,我们跟着也有了干劲。”吴垠说。 而师生们的投入,也成了前行中的温暖回应——大家自发利用课余时间加练,“甚至有合唱队员带着乐谱去食堂”,这让曹光平觉得“再苦也值得,这就是星海精神的传承”。 对自己有极致追求 相较于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曹光平对自身的严苛要求更显动人。在《长生殿》首演海报的初稿创作中,他亲手在单张纸上完整书写所有信息,特意采用艺术字体呈现,就连排版细节亦反复推敲。“我看到时深感震撼,他对待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秉持极高标准。”吴垠评价。 这种严于律己的态度,在其艺术创作的各方面均有体现。《长生殿》首演当日,剧中合唱以细腻气声勾勒出层次丰富的艺术氛围,有观众慨叹“合唱声部将情绪推向了极致”。这份对声音的精准把控,源于曹光平四十载深耕合唱创作的深厚积淀,更根植于他对自身艺术创作的严苛标准。 曹光平的合唱创作始于1985年,彼时他为广州小云雀合唱团创作的《小蝌蚪找妈妈》,以童真旋律与拟声元素构建起鲜活的童话场景,该作品至今仍是儿童合唱领域的经典之作。步入21世纪,他的合唱创作维度进一步拓展,风格更趋多元:为获取鲜活创作素材,他曾赴西藏开展采风,据此创作的《天湖・纳木错》,将藏民诵经的肃穆韵律与牧民歌唱的质朴意象巧妙融入旋律架构;同时,他亦从古典诗词中汲取艺术养分,深耕诗词合唱领域,每部作品均恪守“源于生活、贴近听众”的创作准则——这与他始终铭记的贺绿汀先生教诲“搞创作要到民间去,那里才有最鲜活的灵感”高度契合,而这份对创作本源的坚守,正是其严于律己的生动写照。 在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曹光平笔耕不辍,积淀下丰硕的艺术成果:12部恢弘交响曲目构建起兼具深度与广度的音乐叙事体系,500余首作品广泛覆盖舞剧音乐、声乐作品、民族器乐、室内乐、钢琴曲及影视配乐等多个艺术领域。从舞台艺术的现场呈现到银幕视听的声效塑造,每一类体裁的创作中,均可见他对音乐语言的持续探索。更值得称道的是,其作品中有20余部在国内外重要音乐赛事中斩获殊荣。 时至今日,《长生殿》的六场结构虽已定型,但曹光平仍计划结合专家意见对作品进一步打磨,并期许“未来能获得国家或省级层面的支持,让这部作品拥有更多的演出机会”,力求使这一经典改编之作实现更广泛的传播——这份对作品持续优化的执着,也是他严于律己、追求极致的延续。 当星海音乐学院交响乐厅内,《长生殿》首演的掌声渐息,曹光平站在舞台上,看着身边参与演出的师生——这些他曾在课堂上教过的人,如今已在传承音乐火种——眼中满是欣慰。这部耗时十四年的歌剧,承载着他对传统的敬畏、对现代技法的探索,也融入他多年合唱创作的经验,更守住他在教育中的初心。 不少学生私下里会亲切地唤他“曹爷爷”,而他依旧会准时在每周二下午走进星海音乐学院的课堂,将音乐知识与创作热忱,传递给新一代音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