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小蓟

来源:羊城区域     2023年05月12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石毅

  □石毅

  

  喜欢把七七芽唤作小蓟,像称呼一个年轻善良美丽率性的女孩名字。

  冬去春来,小蓟和野苜蓿、扶秧、婆婆纳、泥胡菜一起相约来到世上。起初,小蓟从大地上仅露出两片鹅黄嫩叶,外圈的齿形叶凸起几根乳毛软刺。风吹雨润,小蓟由地面到脚踝,从脚踝到脚脖,一路延伸,潜滋暗长,直奔膝盖。

  几个拎着篮子光着脚丫的孩子,像一群鸟儿在田野上觅食,他们叽叽喳喳熟练地收集一株株鲜嫩的小蓟,河水沐浴后的小蓟潭水一样清澈,是猪羊们的美食佳肴。

  春风春雨里,小蓟长高了,叶片增多了。绿油油的长叶排兵布阵,循途守辙,像千手观音一样浑然天成。叶片上的利刺棱角分明,仿佛一身玉衣刃甲,穿在小蓟笔直的腰杆上,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麦子的花季,是小蓟一生最美的年华。

  此时,小蓟擎起一朵绿草莓状的花蕾,乍一看,和泥胡菜的花苞俨然一对孪生姐妹。在布谷鸟的召唤下,羞答答的小蓟静静地打开心扉,一根根红丝密匝匝地簇拥着,散发淡淡的香味。盛开的花苞像打开一把美丽的天堂伞,比越膝的泥胡菜花还俊俏。这把天堂伞笑容可掬,酷似一团灿烂的火焰,更似一朵赏心悦目的旱地红莲,让人心潮起伏,情不自禁俯身挨近……

  这些生动的笑脸,一团团红彤彤的火焰,一朵朵貌若天仙的红莲,跟热情的打碗花、碎金色的苜蓿花、亮晶晶的猫猫眼、雪沫似的荠菜花欢聚一堂,配合着起起落落的蛙鸣鸟欢。翩翩起舞的蝴蝶、漂亮的花蜻蜓、浅唱的蜜蜂、长吟的蚯蚓、忙忙碌碌的小蜘蛛,水陆空各路明星纷至沓来,一场热闹的青春盛会在乡土上映……

  一朝春尽红颜老。麦收季节,小蓟走到生命的暮年。

  此时,小蓟的花朵变成了洁白的羽毛,风一吹,便轻盈飘起,蒲公英似的种子,飘呀飘,飘到云端、树枝、路边、渠埂、河畔、山坡、墓地……飘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四海为家,无怨无悔,风裹着泥土掩埋了这些种子,饮着雨水甘露,它们重启生命之旅……

  花朵风吹云散,小蓟剩下黄黄绿绿的叶携着一根根尖刺,阳光把它们锤炼成钢针利器。这些利器曾让少年的我无数次领教小蓟的泼辣率性。

  小时候,拾麦子,一不小心,脚丫踩在倒伏的小蓟上,一阵针扎般疼痛,中枪一样一屁股坐在麦秸上,扳起脚掌小心翼翼地把尖刺一根根拔起。有的拔断了,便留在脚掌肉里,又疼又痒,好几天才能风平浪静。那时,我对小蓟充满了憎恶。直到有一次,我经历伤痕之痛,切身感受到小蓟甘露润禾般的抚慰后,才改变对小蓟的认识。

  夏天,河畔芝麻地的马唐草风起云涌,马泡长长的藤蔓挂着香喷喷的果子,扶疏的龙葵吊着一粒粒甜甜的黑珍珠,成熟的灯笼果香得迷人,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我戴着草帽,随母亲一起去割牛草。母亲挥着镰刀,草在她的手里像顺从的羔羊,一摊摊耸起。浓浓的草汁昏暗了母亲砂纸一样的双手,汗水爬满她的额头,从她后背的衬衫渗出。母亲口干舌燥,趁她喝水的工夫,我偷偷拿起镰刀,学着她的样子,一手薅草,一手试刀。一不小心,锋利的刀刃突然咬了一下我的手指,顿时,鲜血直流,吓得我丢下镰刀哇哇大哭。母亲急忙摘下一株植物几片刺叶折叠,放在掌心对搓揉烂,然后,迅速敷在我的伤口。片刻工夫,汩汩流淌的红河遂投鞭断流。

  我很好奇。母亲说,这种植物叫七七芽,除了喂猪喂羊、止血止痛外,荒年里,更是救命的食粮。

  哦,张牙舞爪的七七芽竟是一株让人感激的良草。

  此后,割草的年龄,每遇刀伤,我就学着母亲的办法:掐几片七七芽叶子,折叠,揉烂,迅速敷在伤口上……

  成年后,我对七七芽有了更多了解。

  七七芽有好多名字——刺儿菜、鸡脚刺、刺狗牙、小蓟、马蓟、虎蓟、刺蓟、恶鸡婆、茨芥等。这些称呼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常言道:人无完人。推己及物,草也无完草。在我看来,草像人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体。反躬自省,人大可不必苛求一株寻常植物。缘此,我更喜欢小蓟这个朝气蓬勃、率性的名字。

  我还从《本草拾遗》中知道小蓟:“破宿血,止新血,暴下血,血痢,金疮出血,呕吐等,绞取汁温服;作煎和糖,合金疮及蜘蛛蛇蝎毒……”

  小蓟,一株让人敬畏的植物!

  每年清明,给亲人上坟,看到土坟上荠菜、燕麦、蒲公英,还有许多带刺的小蓟长年陪伴死去的亲人,心里不由自主萌生许多感动与思索。

  善与美,需要锋芒去守护。植物世界大概也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