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黄垲晴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冰……”

　　听见面前的声音渐弱，阖眼坐在书房靠椅上的杨嗣越慢慢地睁开眼，满是冷漠地凝视着书桌前的杨继绍，一言不发。七岁的杨继绍手里捏着今天的背诵篇目——父亲十分钟前打印出来的《劝学》，像置身于峭壁之上，无助地攥得小手发白，沁出的冷汗，晕开了墨迹。

　　“不会？”杨嗣越吐出两个字。

　　“有些字，我，不认识……”杨继绍头埋得很低，不敢看父亲的表情。

　　“字典呢？”

　　“没来得及……”

　　“时间不够？”

　　“不，是我没积累够词汇，对不起……”

　　“不必，去拿吧。”

　　“是的，父亲。”

　　杨继绍把《劝学》放在书桌上，轻车熟路地走向客厅旁的供奉台，驻足于一张黑白照片前——那是他的祖父，捋平了衬衣衣领，抻了抻衣服下摆，前跨一步，站上矮凳，拿起打火机，双手握住，略显吃力地摁着，点燃插在一旁的香烛。再拿起一炷香，借香烛的火点燃，三拜，插进香炉。接着双手捧起架在照片前的戒尺，快步走回书房。

　　“父亲。”杨继绍把戒尺递给杨嗣越。

　　杨嗣越接过，“向你祖父问好了吗？”

　　“问过了……”

　　“这是你祖父教我的第一篇，我记不清多久背下来的，五分钟？八分钟？”杨嗣越露出了回忆的神态，“也是最后一篇……”

　　“对不起，父亲，让祖父和您失望了。”

　　“自己说，几下？”

　　“五下，请再给我五分钟，我一定可以背下来。”

　　杨继绍把手伸过来，杨嗣越面无表情地挥下戒尺，“啪啪！啪啪啪——”五下，不多不少。杨嗣越看了一眼他的手，点了点头，拿着戒尺走出了书房。

　　供奉台前，杨嗣越把戒尺放回架子上，双手合十，虔诚一拜，盯着父亲的照片，“父亲，现在这样，您可还满意？”耳边传来稚嫩的嗓音，“劝学，荀子——”

　　八岁，父母离异，杨嗣越被判给了父亲。自他记事起，父亲总是待他们很好，洗衣做饭的家务活都是父亲包揽的，母亲整天游手好闲。一天夜里，客厅压抑着的争吵声吵醒了杨嗣越。他半梦半醒间听得是母亲低吼了一句，“太恶心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然后，母亲消失了。杨嗣越痛恨母亲，如果不是她骂父亲，他们温馨的小家就还在，父亲那么好，她有什么资格骂父亲？父亲现在只有他了，就让他来爱父亲吧。

　　杨嗣越捡回那只小狗时，父亲正在吃饭，狗冲过去撕咬父亲的裤脚。他以为父亲会生气，正惶恐无措的时候，父亲嗤笑了一声，把狗抱到了餐桌上，用筷子喂它吃肉。杨嗣越虽然疑惑但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做了一件让父亲满意的事。父亲对小狗很好，给他做窝，买玩具、狗粮、奶粉……很多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不敢让父亲买，只壮起胆子央父亲教他念书作为奖励，他想变优秀，想让父亲喜欢他。父亲翻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读，“青——取之于蓝……”他全神贯注地听，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除了吃饭还坐在一起的时光。

　　杨嗣越是聪明的，只消几分钟，他就背完了。正当他兴奋地想背给父亲听时，突然发现屋子里很安静，父亲不在，狗也不见了。他瞬间慌张，狗跑掉了？父亲有没有生气？会不会怪他？一个小时后，父亲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看起来沉甸甸的。杨嗣越顾不得这些，父亲一进门，他便哽咽地对父亲说：“父亲，小狗不见了，你，你别生气，别不要我，我可以做小狗的。”父亲笑了，转身进了厨房。半小时后，父亲端出来一盘炖肉，很香，有点少，这是父亲第一次允许他上桌吃饭，他吃得很满足。背书的事，已被他抛诸脑后。

　　他有认真地做小狗。睡在父亲做的狗窝，玩着小狗的玩具，喝父亲泡的奶粉，里头混着一颗颗狗粮。他想，小狗能吃，他也能吃。有时他像小狗一样蹭蹭父亲，父亲会笑着摸摸他的头，牵他出去散步。他觉得父亲又变回原来的父亲了，不，是对他更好的父亲。

　　那一天，杨嗣越像往常一样蜷在窝里睡觉。突然一群人闯进了父亲和他的家，不由分说地要把父亲抢走。他想上前阻止，脖子却被链条勒得生疼。他看到了母亲，冲母亲叫，想让她救父亲，救下父亲他就少恨她一点。但母亲只会看着他哭。

　　他被母亲带走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上面的字歪七扭八还带拼音，正面写满了“我hen母亲”，背面是“变优xiu父亲会ai我”。

　　“父亲……父亲？”杨继绍轻轻地推了推杨嗣越。

　　杨嗣越恍然回神，低头看见杨继绍，“背完了？”

　　“背完了。”

　　“背给你祖父听听。”杨嗣越又看向照片。

　　“好的，父亲。”

　　“青——”杨继绍一板一眼地背完了。

　　“足够优秀，我才会爱你。”杨嗣越说得很轻。

　　“知道了，父亲。”

　　杨嗣越没有看儿子，仍盯着照片，“对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