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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夏热风了无情

来源:羊城晚报     2018年08月14日        版次:A13    作者:

    

  对于夏天,我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也有深刻的痛楚,刚从广州搬家到湘北县城的那个夏季,我的心灵受到过一次创伤。

  我新加入的那个班级老师好,同学也好。相比起广州部队大院的那帮狐朋狗友,这乡土县城的孩子们要淳朴实诚得多,对我这个来自大城市、能讲一口普通话的新同学关爱有加。我很快就融入这个新的集体,学着大家的样子叫人不叫名字而喊绰号;中午放学回家吃罢饭还赶回教室来午睡;放学后排着队甚至唱着歌儿往家走。总之,新奇的事儿挺多。也有趣。所有同学无论男的女的,都对我好,教我湖南话,邀我打篮球,甚至在假日里带着我穿梭于大街小巷,熟悉县城的情况,就连我参加学校宣传队,也是同学们举荐的。在这个集体里,我如鱼得水,宾至如归。

  我们的班长姓龚,女的,长得比大伙儿高出半头,说话粗声粗气,但很有威信,连最捣蛋的男同学都服她,所以我对她印象深刻。还有一个残疾人姓莫,男的,小时候家里闹火灾,半边脸被烧坏,左手也因烧坏而锯掉,但打得一手好乒乓,班里无人能敌,我对他也印象深刻。这两个人,因为我参加了宣传队和爱打乒乓球的缘故与其相处得最好,也与他们来往较多。

  那年的夏天本来是美丽的,晨鸟日蝉夜蛙,蓝天艳阳碧湖,加之学校放了暑假,孩子们个个成了脱缰野马,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早把书本和作业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天突然就想到了要去龚和莫的家里玩,他们住在离我家两里路的地方,一栋两层的小楼房里,龚家住二楼,莫家住一楼。其他班男女界限分明,但我们班不,班主任偏偏男女搭配着安排座位,午睡时女桌男凳,男生女生间都不见外,在一起时个个都是中性人。龚高子与莫独臂是坐在一起的,莫学习成绩不佳,老师的意思是让龚来带动他,一帮一,一对红,学校家里都助力。所以他俩上学放学总在一起,别的班议论,我们班认同。在去他们家的路上,有些紧张的气氛,不少人从我的身后跑向前去,也有不少人迎面而来肃穆叹气。走着走着,就听说前面不远的池塘里淹死了人,而且一下子三个。出于好奇,我也跟着人群跑起来,刚跑过龚、莫所住的小楼,就见到前面有一口水塘,已经被许多人围上,而在塘边的草地上,有人在号啕大哭,三具尸体就并列着躺在炽热的阳光下。我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同学,她脸色煞白地告诉我:“不好了,龚高子和莫独臂被淹死了,好惨呀。”我们一起挤进人群,冲到了最前边,只见两具尸体旁有家长在哭,一具尸体则孤零零地还没人认领,这孤魂之人,正是莫独臂。而旁边哭得最惨的那位阿姨怀抱的,则是我们班长龚高子。他们俩都穿着日常的衬衫短裤,脸色灰白,闭目张嘴,面向不慈悲的苍天。我和遇上的那位同学见状一下子扑到两位逝去同学的中间分别叫唤他们,不久后人群中又奔出一个、两个、三个同学加入呼唤。好惨烈的太阳呀,好无情的夏天,为什么就让我们最好的同学那么小小年龄就怆然逝去呢?所谓生死无常,所谓命运难卜,所谓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在那个夏天的烈日下我都领教了,我第一次体验了逝去好友是什么滋味。

  后来我们打听到,那天四个细伢子在水中嬉戏出了险情,龚高子第一个听见呼叫就去救人,但她不善游泳,救最后一个伢子时误入深水区,自己也成了呼救之人。莫独臂是第二个听到呼叫的,他虽残疾,但善游泳,可惜在救龚高子过程中方法失当,不幸被龚高子抱住,挣脱不得没入水中。所以大人们捞起那个细伢子时是单人的,捞起他俩时是缠抱在一起。三个被救的细伢子上了岸后齐声哭喊救人,大人们来得晚了,没把他们从死神手中夺回来。龚高子和莫独臂的肉体离去了,但灵魂都留在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心中。他们其实是英雄,很不起眼甚至很多人都不会认同的英雄。

  他们的葬礼去了不少人,大都是惋惜他们而去的,真正因为他们是英雄而怀着敬意去的人少之又少。三个说不清来龙去脉的细伢子的话不足以认定他们的事迹,而大人们来时也未见他们的英勇施救过程。但我相信细伢子的话,正因如此,我觉得那个夏天烈日不说实情,坡岸不说实情,连那可恨的清碧池塘也不说实情,而实情却永旋在酷夏的热风里,让我对夏天且爱且恨,亦喜亦悲。

  □周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