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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斥一切,保持纯粹

来源:羊城晚报     2018年08月14日        版次:A13    作者:

    

  

  

  □黄灿然[香港]

  对中文读者来说,奈保尔也像以前很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样,是比较陌生的。事实上台湾已有他两个中译本,一本是《大河湾》,一本是《幽暗国度》,但这两个中译本并没有引起特别注意,甚至很少人知道。在大陆,广州花城出版社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出版过他的《米格尔大街》,一本很迷人的短篇小说集,故事各自独立又互相呼应,是他早期的代表作,但这个中译本也只在文学界小圈子内深受喜爱。

  这不表示中文读者没品位,反而是很正常的,因为奈保尔并不是一位轰动性的作家,也不是什么流派或主义的代表,而是一位可称为传统型的小说大师。他说,他的文字肌理丰富,每天只可读二三十页。真是一语中的:我数月前读他的《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一星期仅读一百多页,终因赶译拉什迪的《羞耻》而放弃。不过,他的短篇小说集绝对可以一晚读它数十页,原版应可在香港本地英文书店找到一些。

  像德国作家格拉斯一样,奈保尔早就应该得这个奖了。他是一位经典化了的大师,其影响力深远得使一般读者以为他已死去多年。诺贝尔文学奖这十多年来倾向于授予那些被忽略或被故意忽略的作家,也许是一种纠正。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奈保尔的同乡、诗人沃尔科特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很讶异,因为论资格,应该是奈保尔得才对。现在,奈保尔早就被认为是“当今英国最伟大的作家”、“当今最伟大的英语散文家”、“当今英国最好的小说家”。沃尔科特称他为“我们文句最好的英语作家”。索尔·贝娄仰慕他,苏珊·桑塔格欣赏他,保罗·塞鲁克斯尊他为恩师。受他影响的作家不计其数,哈金也喜欢他。

  但他又是一位复杂和矛盾的作家,这复杂和矛盾,不是一般的,而是极端的,连他的赞赏者和仰慕者都受不了。著名游记作家保罗·塞鲁克斯曾是他弟子,后来反目成仇,年前出版一本书还把奈保尔诋毁一通。奈保尔是移民,是流放者,对祖国、对宗主国都诸多挑剔。对他来说,只有“我”和这世界,别的全都不重要。在文学上,他是独行客,对谁都不买账;他倾心于独创性,在他眼中大多数作家都是白痴。在个人行为上,他是一个怪人,有种种怪癖。一如他自己在《成为一个作家》一文中披露的,他是一位多重性的作家。即使你足够宽容,并有足够智慧理解他这种多重性,他仍有可能不买你的账,把你当白痴。唯一能让他谦逊的,是在他遣词造句的时候,“小心处理,像一块手表”。这种作家哪里去求呢?他这种多重性格肯定令他饱受误解之苦,但作为读者,我们得到的全是快乐。

  当然,他的优美文句都在他的原创作品中,若是写评论或总结创作经验,他并不比别人好多少,有些文句挺别扭,且是片断式的,零零散散。不过,这在很多作家中是常见的。托马斯·哈代谈创作,就不知所谓,拖拖沓沓。

  奈保尔差不多与一切为敌,是一个绝对“政治不正确”的人。他狠批后殖民地区,痛骂各种教条。很多左派人士恨他,认为他是种族主义者,反第三世界。对英国呢,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他就表示过,跟英国愈来愈疏远,差不多到达佛教所说的无牵无挂的程度。他去很多伊斯兰国家旅行,回来就抨击(《在信仰者中间》);他一再去印度旅行,回来又是抨击(《印度》三部曲)。

  在人际关系上,他也差不多跟殖民主义一样糟糕。他曾不止一次令未做足准备的记者难堪得流泪;他曾在餐厅、酒店和飞机上动不动就勃然大怒。有一次,出版社在图书目录上把他称为 “西印度作家”,他二话不说就转到另一家出版社。又有一次,出版商替他安排到荷兰做一星期的宣传活动,但是在第一个记者招待会上,第一个提问者提了一个他认为不值一提的问题,他就当着闪光灯、镜头和大群荷兰记者面前,退出会场,独自搭车去机场,坐下一班飞机回英国。

  他保持一种纯粹,这纯粹像清流。有些大作家以容纳一切来保持自身的纯粹,奈保尔以排斥一切来保持这种纯粹。这意味着他是脆弱的。他害怕写不出好作品。“我只剩下一百个月的创作生命,真的,真的。”他对一位采访者说。采访者不好意思告诉他,在十多年前,他曾对另一位采访者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很多人会把奈保尔看成写实大师,这是不错的;但是,奈保尔实际上在继承英国小说传统的同时,也大大开拓了小说的领域。是“开拓”,而不是“开创”,因为他并不是什么实验作家。不妨说,他从他所阅读的小说和散文中,梳理出一条线索,一条可能连作者们都看不到的线索,他把它变成自己的秘密,并把它发扬光大。这条线索被他称为叙述,他本人十分强调这点。他不喜欢情节,甚至反对情节;但他爱叙述,且善于叙述。什么是叙述?叙述不等于故事,也不是情节,尽管故事和情节包含叙述。打一个比方,有些评论文章,以至一些哲学和历史著作,其吸引力常常不逊于小说,其奥妙即在于作者会叙述。奈保尔自己对叙述定义得更广,甚至没有定义。他说得有点玄:“到处都有叙述。你来这里是叙述。那个载你来这里的司机是叙述。全都是叙述。情节乃是假设世界已被勘探过了,而现在必须加上情节这东西。我还在勘探这世界。”他是叙述者,叙述这世界,他的眼睛就是叙述角度。“我在说:请留意。一切都在这里,都有一个目的。”

  这就意味着,广大的世界就是他的文字。别人用头脑去构思,弄出来的都是“文学”,是加工的东西,又虚假又软弱。他的东西保留着原材料的特质,让你觉得真实,不,你就在真实中——他用眼睛观察,并指给你看。这样,事实上他就可以让出大部分精力来构筑他的文字,而且不断变化,总是新鲜。独创性就是向这世界取材,而不是苦思冥想。他有一部近作叫做A Way in the World,可以说,他的作品就是世界上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