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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错的器物研究与诗情画意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07月07日        版次:A10    作者:

    

  洞见  □李怀宇

  张错以诗名世,长期执教于美国南加州大学,近年由文入艺,从中西文学文本转入视觉文本与物质文化硏究。《礼藏于器》是张错在中国大陆首次出版的艺术硏究书籍,他自述:“器物的研究,不只是用文字表达它的外观与名称,而且与历史、文化史、艺术史、考古学、文学五大学术领域息息相关,对器物的研究,跨学科、跨文化,甚至跨中西文明。我之视物, 对‘为何存在’比‘其为何物’更有兴趣,探究它是什么之余,更要探讨它在历史、文化、艺术、考古、文学时空里的互动意义。”

  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史,张错独具诗心慧眼,又对西方文艺理论运用自如,因此所见更为广阔。他研究清代画坛“四王”的王原祁,对“古意”有新的理解:“从古意入手,便是王原祁画意近古的根源。时人有谓王画仿古甚多,类多重复,并无新意。殊不知恰恰相反,这类摹拟,正是其画作精神所在。西方希腊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对悲观的定义内指出:‘悲剧为一种行动的模拟,严肃、完整,且有一定伟大广度。’所谓戏剧行动的‘模拟’(an imitation of an action),亦即是行动的‘演绎’(an interpretation of an action),绘画也一样,摹古并非仿古,而是知古并演绎古人原意,不同的古人,不同的原意风格,古而弥新。”

  本书“礼藏于器”之说,出自经典。孔子尝云:“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左传》)所谓“器以藏礼”,就是指这些飨宴器具一旦用于关涉贵族人际关系的饮宴,就有尊卑上下之分,反映封建社会等级制度的礼仪。张错以《红楼梦》四十一回为例,从妙玉拿出的杯子来进行考证,更提到沈从文先生的考证文章。沈先生说,明代以来,南方新抬头的中层士绅阶层中,流行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出行时必须携带一些雅致轻便的茶酒器具,这些器具后来在清初成了流行于北方宫廷贵族中的时尚器物。

  对《红楼梦》的器物考证后,张错说:“其实人世虚华,红楼一梦,真斝或包假,酒器或茶杯,杯中是茶是酒,又何必认真?倒是金庸《笑傲江湖》第十四章,祖千秋与令狐冲论何酒用何杯时,竟也提到青铜酒器的爵及犀角杯,那才是古代饮酒的杯子。”通过《红楼梦》与《笑傲江湖》二书,张错自抒己见:“我们可以看出《红楼梦》四十一回这些器物的珍贵,不仅在于手工精细,亦在于它们仿古的美学文化内涵。也就是说,饮食男女的饮食,不只在于何饮何食,亦在于饮食何物、应用何器的适宜与否,也就是《笑傲江湖》祖千秋长篇大论向令狐冲解释喝什么酒要用什么杯子。西方希腊罗马古典主义有所谓‘合宜’(decorum)之说,当然那是文学风格上讨论‘文学的恰当’(literary propriety),什么人、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用什么语言,都需要有某种合理的恰当。市井之徒的言行举止,卑琐俚俗;皇室贵胄,则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雍容华贵的风范,一切必须恰如其分。”

  从宋明文人的尚古清玩,张错看出民间用铜、玉、陶瓷、竹木匏器等质材去仿制古代器物,乃一时风尚,更添文人雅趣,尤其清代金石、考据、训诂学的复兴,益增文士鉴赏器物的内涵或新貌的挑战与趣味。

  张错的文章富有学理,但是无学究气。他在研究器物时,难免带有诗人气质。论及东南亚的“娘惹瓷”(Nonya wares),张错笔锋带感情:“每次《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活动过后,萧依钊总会兴致勃勃地带着评审们去马六甲参观运河,吃海南鸡饭,也会品尝糅合了马来本地与闽粤一带风味的峇峇菜,参观峇峇屋,屋内展览着花团锦簇的娘惹瓷、螺钿酸枝家具、英国瓷地砖、意大利七彩玻璃窗花、透雕通花屏风或窗楹、云石圆餐桌及花梨木坐椅、曲折有致的走廊,还有静谧光亮的天井,一丝阳光透入,让人仰首沐浴在闽粤大户人家及晚清中国风(Chinoiserie)的回忆里。记得1989年和‘越界’舞团云门第一代舞者罗曼菲、郑淑姬、叶台竹和吴素君等人在马六甲漫游,真是生命中的‘时光旅社’,那时连贺婉蜜还是云英未嫁时。”

  在美国大学的学术训练,使张错的研究具有世界眼光。他观察江西景德镇陶瓷,有一番思考:“全世界大概只有中国(China)以瓷为国名,因为china亦作瓷器之义。以此类推,China 就是瓷器之国,中国人(Chinese)及一度被视为种族歧视语言的China-man 原意应为‘瓷人’或‘制造瓷器的人’。就像‘支那’一词原出自佛教经典《华严经》‘中国’的梵文音译,此称呼随隋唐僧侣于9世纪传入日本,18世纪日本‘兰学’又把China 音译与‘支那’连接起来称呼中国,本无贬意;但清廷衰弱,甲午战争后日本改呼大清国为‘支那’,却有所差别了。语言与文化密不可分,语言就是文化的表征。文化是一个活的有机整体,语言含义也经常跟随着文化历史的变异而更动。””

  张错在南加州大学比较文学系大学部讲授的课程有一门“亚洲文学禅宗及道教思想”,教科书包括英译《金刚经》及《六祖坛经》,多年来反复讲解持诵之余,对此二经遂有偏爱。张错因与六祖同为岭南人,益感亲切,2001年间自穗租车北上韶关,直奔南华寺。他游遍广东四大名园:梁园、可园、余荫山房、清晖园,于余荫山房深柳堂见园主自撰对联:“鸿爪为谁忙,忍抛故里园林,春花几度,秋花几度;蜗居容我寄,愿集名流笠屐,旧雨同来,今雨同来。”不免感慨:“浮世虚名,朴散为器,一旦返璞归真,‘愿集名流笠屐’,不分贵贱,新知旧雨,共聚一堂,亦是快事。”器物研究与诗情画意融为一体,使张错的笔下别有生机,更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