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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09月03日        版次:A15    作者:方闵

    

  □方闵[美国]

  陈杰坐在濒临太平洋的“悬崖”酒屋一个厢座里,看了一会漆黑的大海,一无所见。看了看手表,快八点,朱阳快到了。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西装内袋,放心了。然后,苦笑,摇头,那是自嘲。口袋里的钱是他从亡妻的遗物里搜到的,妻子患癌去世已三年,他一直无心整理教人伤心的衣柜。最近,他因遭清盘,房子要被拍卖,多余的旧物必须抛弃,才打叠精神,把妻子的衣物、手袋整理一遍,统统打包,送给慈善机构或垃圾车,竟得到意外之财——五百多块,是妻子当年外出购物,无意间留下的。没有这笔钱,他不会来这里,因为用惯的信用卡全部失效,连买一打鸡蛋也要付现款。而他此来,是要和20年不见的好友见面深谈,连地主之谊也不能尽,他可要往太平洋里跳了。

  陈杰移民32年,风生水起过,败北过。最近的失败是妻子亡故后的又一打击。他的中型超市,本来运作正常,这几年,因地铁站的工地就在隔壁,整天尘土漫天,机器嘶吼,吓跑了顾客,生意一直下跌,最后,分别欠供应商和国税局数百万,只好宣告破产。

  陈杰向侍应生要了一杯双份“马天尼”,仰头喝了三分之一,长长吁一口气。哦,天意弄人,一以至此!他为了省房租,搬进女儿家的地下室以后,坚决不见人,尤其怕听成功者炫耀,连邻居隔着栅栏说“自家孙子得了全A”也感到刺耳。但他渴望见到朱阳。朱阳住在西雅图,他在微信告诉陈杰,他要来加州北部探望老姐,在陈杰的强烈要求下,答应来旧金山一聚。他们出国前是工厂的同事,最好的搭档。出国以后天各一方,但联络从不间断,从带邮票的书信到电话、电邮、微信、视频。彼此知心。陈杰知道,近年来朱阳和他一样,头头碰着黑。

  朱阳坐出租车来到。两人握手,落座。陈杰看着对面的老友,十分诧异,怎么和想象差十万八千里?以为朱阳胡子老长,一头蓬乱,精神恍惚。不料他腰板挺拔,笑声朗朗。本来,陈杰拟了这样的开场白:“同是天涯沦落人,尽管倒苦水吧!”临时改了,说:“遇到大喜事似的,老天掉馅饼砸中你了?”

  不点烈酒的朱阳喝了一口苏打水,说:“差不多。”“中六合彩了?”“没有。”

  那么,为何如此气定神闲?陈杰知道,论倒霉,朱阳和他是一百步和五十步之差。单说最近两年,朱阳就遭遇以下变故:一,独资经营的电器公司,因供应商供货严重拖期,被合同的另一方控告违约,对方胜诉,赔偿300万美元。二,他在国内与朋友合伙开生产太阳能面板的工厂,嗜赌合伙人去澳门拼搏,欠了巨债,冒朱阳的签名向银行借款,又输个精打光,工厂关门,被银行追还贷款,朱阳投入的资金全部泡汤。三,算致命一击的是:朱阳那染上毒瘾的小舅子,去他家把朱阳视作命根子的一块玛瑙偷走,卖掉。那是多年前朱阳以50万美元买下,珍藏的。朱阳多次对陈杰提起,如果变回穷光蛋,就变卖这块玉以打发余生。四,朱阳的太太为了弟弟,患了严重的抑郁症。

  “为我们的一无所有,干杯!”陈杰为了调动气氛,举起杯子。朱阳呵呵笑了:你指的是钱?

  “是啊,我们不都被剥夺得差不多了吗?”“慢着,你现在有多少钱?”

  陈杰不好意思说出口袋里的确数,只说,反正我带的钱够今晚花。

  “不是这个意思。”朱阳说,“你看我,身上穿的,戴的,值不值40元?”

  陈杰看了一眼他的领带、衬衫、夹克、手表,点点头,还是当“大老板”时的行头,旧是旧点,但无疑是高档货,便点了点头。

  “兄弟,这不就成了?我们走下飞机,进入这个国家时,不就是带来40美元吗?”陈杰点头,

  那是没办法的事,当时国家规定,换外汇以这个数目为限。何况,以他俩当年的经济能力,相当于40美元的人民币,有部分还是借来的。

  “听着,无非是回到原点——40美元。说什么血本无归?你拥有的,只要超过这个数,就是赚了,成功了!”

  陈杰的心陡地一颤,眼前顿时亮起来。是啊!自己这么多日子翻来覆去地计算失去多少,却没想到底线。

  “举杯消愁愁更愁,咱不喝了!”陈杰的宣告充满底气,让一直为老友的精神状态担忧的朱阳喜出望外。他们站起来,请侍应生结账。

  “出去,听涛!”朱阳牵起陈杰的手,出门,向海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