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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绫声的摄影/诗集题名《遇见》,带有一种不确定性。诗人“遇见”了什么?缘何“遇见”?怎样“遇见”?“遇见之后又将如何?……这让我在展读之前,已产生了强烈的阅读期待。而翻检目录,才发现诗人大体上并未走出小城,其所“遇见”的也无非是亲人、恋人、路人,以及春草、秋叶、细雨、台风这样的寻常景象,此外,就是人们早已悉知的地震、海啸、高铁出轨、核电站泄漏之类的“旧”闻了。如何从这些“流行”题材上,跃出流行趣味和流行主题的窠臼? 一首一首地读下去,渐渐释然。这时,我不由想起美学家宗白华对诗人说过的一番话:“我们的生活丰富不丰富,全在我们对生活的处置如何,不在环境的寂寞不寂寞。我们对于一种单调的寂寞的环境,要有方法使它变成复杂的、丰富的对象。”是的,宇宙无穷而人生苦短,人纵有百岁之寿,又能“遇”大千世界几何而“见”之呢?人的单调、寂寞的处境自是难免的。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凡有生命的地方就会有诗。对于一位诗人来说,重要的不在题材而在对题材的发掘和洞见。好的诗,往往就是那种在“单调、寂寞”的环境里,通过平凡乃至琐屑的事物和现象,对生命复杂和丰富性的心灵化呈现。令我欣喜的是,在《遇见》的阅读中,“遇见”了这种呈现的坚持和努力。 过去的六年里,绫声遭逢了失亲之痛,也遇上了结婚生子之喜,他和他们的相遇,“像一场烟火,璀璨而美丽。即使不能天长地久,也可以把短暂记忆铭刻于诗句中,这已足够我一生一世珍视的。”美好时光的短暂易逝,给诗的“记忆铭刻”提出了很高的难度。它要求一种远胜于眼睛、体肤所遇之美的灵魂接触,一种结晶于悲喜之间的生命理解的具象传达,一种个性化书写的多方尝试和探索。绫声在这些方面的辛苦付出,让他“珍视”的记忆,具有了相当的普遍意义而将为读者所珍视。 绫声在《遇见》这首诗中写道:“爱与不爱/遇见与不遇见/我们无从选择。”作为一个“无从选择”的在场者,他对每一度相遇的“珍视”,给他的诗铸进了沉思的品格。这种沉思,闪耀着一种对于对象“内在生命”的神往和倾心—— 失恋时刻,他这样咀嚼爱情的脆弱:“那年我们用泥堆一座城/守卫冒险的爱情”,而“梦在另一城/已雨纷纷”(《三月的缘分》);亲人辞世,他这样质疑 “参禅拜佛”的功德:“真的可以治疗彼此相爱相离后/泥土剩下的淡淡哀伤?”(《从父亲坟墓望去》);奔走途中,他这样诘问各种各样的无意义劳碌:“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奔走?”(《奔走》);寒风来袭,他这样叹惋小城的命运:“啊!我们坚信和谐/但里面尽是风风雨雨”(《小城之冬》)。如此这般的沉思,几乎随时随地都在进行,以致“鸟语虫鸣”的消失,也能引发他的焦虑:“如今小城除了世遗/只有一片灰色的天和海”(《消失的Dear S》);就连“满布夜空的星群”,也成了他“失眠的一些想法”(《六月已通过永别的夜》)。 这里,聚散离合的形而下悲喜冷暖,开始升华为一种形而上的诗之思。它已经不再是诗人所倚重的直觉的简单处理和表述,而是融入了思辨的理性力量,因而笔底显现的并非一般生活图景,而是意象化了的本质,即所谓“具象的抽象”。 《遇见》(摄影·诗集)的好处,还在于其对于“印象”的把握。或许可以这样说,在诗情中书写印象,已是绫声正在形成的一种风格。 在摄影·诗集《遇见》里,我还看到这样一种执着:诗人怀着敬畏之心进行语言实践,历练着真正深入人生和心灵并付诸言说的能力。这种执着,让他逐渐远离了生活信息的共性传达,而走向生命体验的个性化把握。正是这种诗歌书写的自主性深化了诗,揭示出生活中那些通常被忽视事物和现象的妙谛。 绫声的诗语,充盈着表现手法的现代感和形式上的自由,但他的笔触并不放纵,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语言自制力,对其所“遇”所“见”之吟哦,诸如对于热恋的疯狂和失恋的痛苦,对于团聚的欢乐和失亲的伤感,以及对于残忍暴行的愤怒,对于不幸遇难者的悲悯,等等,他都能就内心冲动作出相应调整,将思想和情感的波涛,纳入相对平静而更为深沉的湾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