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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些好玩的德国街坊邻里

人们印象中的德国人,严谨认真甚至到了刻板的程度,那是工作中的德国人,而生活中的德国人,也吃人间烟火,千姿百态……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1月09日        版次:A07    作者:程丹梅

     去邻居家烧烤

     小街举办的兴祝活动

     参加邻居的夏日花园聚会,女士必须戴花冠。图为作者

     小街的妇女与儿童

     邻里间的串门

     小街的孩子一起玩耍

  撰文/供图 程丹梅

  一条街其实就是一个小世界。

  这是德国汉堡郊区某住宅区中的一条U形小街,除却一幢两层4户的公寓楼外,这里还依次住着20多户、差不多隔三代人年龄差距的人家。他们早上出门时碰到了一定说早上好;下午在花园栅栏旁一定说祝你有个很惬意的下午,晚上呢,若是家有小宝宝,一定会祝福孩子有个精彩的睡前故事!当然,这是德国人传统习惯和礼貌使然。也有不祝福的,那绝对是邻里有过小摩擦的,或是刚搬来的新住户。

  A“虎妈”琴西亚

  小矮个儿其实有名字,姓魏德曼,但是因为他个子矮,我就私下里这样称呼他。

  小矮个儿可以说是这条小街里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其一是,他只和老伴儿琴西亚住在U形街最顶头的一幢两层房子里,他们有一个女儿,但是自打高中毕业在外上大学后,就没再回过这个家,而且从此与二老没有任何往来;其二是,这条小街只有他家的前花园围栏安有遥控大门,每当他们开车出门与回来,都会在大门前演示一通他们的遥控器和开了合、合了开的刷有绿漆的铁门。这几乎成了这条小街不可或缺的一个表演节目。

  据住在路口的乌特说,当年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小街刚建成搬来的年轻家庭,而且孩子几乎都同龄。小矮个儿和琴西亚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儿,是小街里学习最优秀的,每次都拿最高分数回家。“但是,那孩子很可怜,因为她妈不许她和其他街坊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偶尔到谁家的沙坑玩一会儿,就被琴西亚叫回去,大声呵斥。”乌特总是这样充满遗憾地叹气说,“可怜那女孩儿,总是在自家围栏里面看整条街的孩子们在外面跳格子、踢球或者打闹。”

  另一位住在该街2号的英特太太还记得,她女儿和小矮个儿的女儿是同班同学,有一次俩女孩儿在英特家玩晚了,她的女儿被琴西亚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说耽误了学习,像野孩子。

  20多年过去了,街坊们都淡忘了小矮个儿家的女儿,大家只说,那女孩子很柔弱、很内向,偶尔有人记得她似乎还戴个眼镜;也有人说她高中毕业得到了好成绩,就去外地读医科大学了,再后来据说和一个有外国背景的同学结婚生子了,但都是道听途说的,谁也不知道真情实景。只是有一次曾听琴西亚恨恨地说,她的女儿被外国人拐跑了。

  B不讨邻居喜欢的小矮个儿

  小矮个儿一向对太太毕恭毕敬,据紧挨他们花园的诺曼先生说,尽管小矮个儿整天干家务活,如趴在花园露台上认真地除砖缝里的草,或者打扫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院子,但他依然总遭琴西亚的训斥。有一次我在自家的花园里扫树叶,就听琴西亚训斥丈夫说:“你什么也没干!”小矮个儿嘟嘟囔囔地说:“我割过草了。”“你没干!”“我干了!”听得我直愣。其实大家觉得琴西亚该知足,她一辈子没上过班,还有严重的风湿病,不是靠小矮个儿的工资养活,她简直没法过,况且小矮个儿还曾经是很成功的人物,每天都衣冠楚楚地去上班。

  小矮个儿虽然不与邻居来往,但是邻居却不得不总找他。比如他常拎着一个黑桶,把清理花园的脏水倒进桑德拉家门口的公共排雨道里。被桑德拉和紧挨他家另一侧的安雅看到了几回,并且义正词严地批评了他,但他照做不误。

  而与小矮个儿花园门口紧挨着诺曼先生呢,也很没脾气。为了保证自家门口畅通,小矮个儿在花园大门外用白漆划了两条平行线,以警示两边的邻居不可停车的时候越过白线。大家为此常常背后笑话他。

  但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家来了房屋修理工或给房子换新瓦的工人,哪怕只是一天的工作量,他也很在意人家上他们家的卫生间,有时人家就是来为他们修理卫生间,他们还会特意订一个临时厕所,放在大门外的小街上,因为厕所紧挨着安雅家停放的汽车,这让安雅很不爽。

  让安雅更不爽的是,小矮个儿家的不锈钢立式高级信箱,几乎就是安在她家厨房前的地盘上。虽然如此,安雅和丈夫也不愿意跟他们吵架,倒是有一次施工队来为小矮个儿铺花园的灰砖过道,结果拉砖的拖车把他那个精致的高级信箱给撞歪了。这让安雅很开心。“这是报应。”安雅说。很多人都预测小矮个儿会跟工程队打官司。果真,这个信箱一直歪在那里半年。一街的人都说:歪信箱留着不修理,肯定用于打官司做证据呢。

  C英特和福格茨太太打官司

  德国人通常很认定法律,即便熟人之间解决不了的事,也一定会动用律师的。

  英特和福格茨太太是花园紧挨的邻居,俩人都很重视花园的种植和美化,偶尔还来个花园竞争的态势。她们是一同搬来的老邻居,孩子们也一起玩过,但是他们为花园的事却请律师了。

  这个事是因为福格茨家花园围栏的高度。福格茨先生去世早,太太是一人独住那座大房子里的,因为很多事都得由她自己去操办,这让本来脾气就不好的福格茨太太很不开心。就比如说这个花园围栏吧,她原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客厅和露台,但是她的围栏装得太高了,以至于把射向英特家客厅和花园的阳光遮去了不少。

  先是英特提出抗议,但福格茨太太不理,说不碍事。但英特不依不让,她觉得本地区有规定,不能把围栏建得高于两米。如此一来,两家开始争执起来了。英特觉得这样扯没办法解决,还不如找个律师。结果经过法律程序,福格茨太太输了,她只好把刚送走的施工队再请回来,把围栏锯短了两厘米。

  D福格茨太太真心疼了

  不久前,福格茨太太把房子卖掉了,搬到了小区新建的靠近购物中心的公寓里。买她房子的是年轻家庭,有一个4岁的小男孩。这家年轻人或许想在花园里扩出更多的草地,好让他们的儿子有个能跑来跑去当足球场的地方。于是乎,年轻人将福格茨太太以前最得意的玫瑰统统铲除,连露台那里当屏风的两棵松树也给连根拔了。不说别人,连我从那里经过都觉得十分可惜:那可是小街里的一处花园景观啊。我心说,若是福格茨太太哪天回来看到了还不知有多伤心呢。

  说来也巧,没过几天,我就在一家购物中心遇见了福格茨太太。一阵寒暄后,她的脸突然撂下了,提高了八度说:“您看见新搬进我那房子里的人在做什么了吗?那么好的花园,那可是一片英国玫瑰啊,全都拔掉了!”看得出,她是真心疼了。这我能理解,一棵英国玫瑰,好的起码30多欧元呢。尤其是像福格茨太太这样以前靠先生工作挣钱养家的妇女,更觉得那就如同扔钱一样。我笑了笑,安慰她:“年轻家庭,品味和爱好不同嘛。”福格茨太太看看我:“唉,只能是这么想了,他们都不知道,那些花有多贵。”她嘟囔着:“反正那已经不属于我了,随他们便吧。”她依旧很痛心疾首。

  没过几天,英特碰见了我,我跟她提起新邻居,她倒很高兴,说新人给这条街注入了新鲜血液,特别是有小孩子玩耍奔跑的欢快声,使这里又有了生机。

  E克罗斯先生“变脸”

  邀请福格茨太太喝咖啡的克罗斯一家,大概是我们小街上最老的住户了,克罗斯先生将近80岁了。我们搬进小区时,他作为工程师刚退休没多久。他和太太很热情地请我们去他们家很阔气的房里坐了一会儿。

  那时我家小子刚刚半岁,克罗斯先生说,他的外孙也刚刚出生。克罗斯先生高大壮硕,看起来很喜欢他唯一女儿的孩子,“她们一家住得不远,这样可以常回娘家。”

  等到克罗斯的外孙四五岁时,那个叫帕特的孩子就总来找我家小子玩儿,或者踢足球,或者拿树棍儿当剑耍。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在我们家花园或地下室玩儿。我家小子说,帕特的外公特担心两个男孩子在他们家玩儿的时候,会打碎什么或者撞坏了家具。我说没关系,只要孩子们玩儿得愉快,真弄坏了什么东西要赔钱之类,我是不在乎的。

  再大一些这俩男孩儿就一起骑车在小区里你追我赶,或者抱着皮球到小区后面的球场踢球。因为孩子,就把我们和克罗斯一家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尽管他们一直很矜持,也只在超市门口碰到我们打声招呼。

  有一阵,欧洲盛行流感,我家小子不走运地在学校被染上了,不得不在儿童医院住了几天,打了抗生素。 

  临回家前,医生开了证明,说孩子没有传染的可能了,允许去学校,并且也可以和小朋友们玩儿了。这让我家小子很高兴,因为七八岁的孩子最不能缺玩伴。果真前脚刚一到家,后脚帕特就来了。他们先是在我家花园踢了一会儿球,然后帕特就建议去他外公的地下室看他新买的乐高玩具。俩小子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两分钟不到,又折回来了。“忘记什么了?”我问道。只见我家小子委屈得脸色通红,而帕特很诚实地也很愤愤地说:“我外公说不能进他家玩儿,因为我的伙伴儿得过流感!”

  我家小子眼泪蓄在眼圈里,就要掉出来:“我都对他外公说了,医生让我上学了,还开了证明,是不会传染的。”“我的外公真讨厌!他真自私。”帕特也跟着生气。其实最生气的是我,因为克罗斯先生这样说话很伤人,特别是对一个刚刚生过病孩子的歧视。

  这件事显然也很伤我,以至于我看见克罗斯一家不再感兴趣打招呼了。尽管如此,两个小男孩依然继续一起玩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都长大了,青春期中,由于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学校上学,接触渐少。慢慢地,我家小子不断出现在当地的报纸上:钢琴比赛第一,高考成绩优异,被世界顶尖大学录取……“您家孩子太优秀了,我们的帕特则留级了一年。”帕特的外婆有一次在超市门口堵住我对我说。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车刚拐进小街,就看见克罗斯先生抱着个大纸箱站在他家门前朝小街的路口做望眼欲穿状,看那样子好像是专门在等人。见我的车,他急忙走过来,殷勤地把大纸箱递给我说:“您家的包裹。”他那么180度大转弯热情地送过来,好像不是他在为我们做事,而是我们给他做了好事。

  我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我家小子,我是沾了孩子的光。估计我家小子若放假回家在小街遇到克罗斯先生的话,他也绝对会笑脸相迎的,而且巴不得我家小子去按他的门铃。

  看看,好的学习成绩在克罗斯先生那里有多重要。

  F彼得为太太买了辆甲壳虫汽车

  瑞特太太好像一直就没老过,她和丈夫彼得就住在我家对面,楼上的窗户隔路相望,有时早上开窗放空气还会碰巧互相打个招呼。

  瑞特太太的不老表现在几个方面。其一是,她喜欢每年夏天在花园里开两次派对:一次是给孩子们的,一次是给大人的。给孩子的都是她去幼儿园当志愿者给小孩子读故事认识的。而给大人的派对通常是将她的好友,特别是早年的朋友和她当业余话剧演员时认识的人请过来。大人的派对一般都很讲究,每次都有一个专题,或者是参加者扮成莎士比亚剧中人物,或是诗歌朗诵会,或是某人精彩的旅游回顾。派对结束的时候,喝得有点多了的她还会很浪漫地和哪位客人一起跳一支圆舞曲。

  其二是,瑞特很懂审美,打扮得不像一个70多岁的人,她身材娇小,穿着得体,而且常常是质地和面料都讲究的衣服,这或许是和她年轻时曾在汉堡一个被誉为“羊毛皇后”的绒衣工作室做过事有关,加之她先生长期在某家国际跨国公司领导层任职,使得她常有出席宴会的机会。

  每每有聚会或者假日,瑞特总是很体面地打扮出门,特别是圣诞节,她总会背着先生,浪漫而又异想天开地为新年到来前的除夕,订一个高级宾馆的房间与先生共度良宵;或者到柏林最豪华的饭馆与明星一起就餐;或者是做一次只有两口子的浪漫旅行。她的很多做法照我看来都很小女孩气,但是先生彼得却很支持,也很欣赏。

  当她决定要实现儿时的愿望,买一部甲壳虫汽车时,彼得坚决地给她买了。最有趣的还不止这些。每年圣诞节前,他们都会挂一个圣诞节专用的特殊布挂历,这挂历每个日期上都附设一个小口袋。每年从12月1日到25日,瑞特每天都从有日期的挂历小口袋里掏出两个圣诞老人巧克力:一个是瑞特的,一个是彼得的,这些都是两个人在接近12月时一起放进去的,而且年年如此,从不间断。每每看到他们这样认真地分糖果,我就想起小时候看高尔基三部曲之一的《童年》里他外公外婆分糖果的细节。

  G常常得罪人的瑞特太太

  让瑞特太太总有年轻心的原因还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孙辈。虽然儿子也成家了,但却一直没给他们生个第三代,让她 还没有祖母的感觉。所以每当阳光灿烂的时候,瑞特太太就像小燕子那般轻盈地迈着她的步子,在她家的花园里采集一束鲜花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在丁香花盛开的季节,她还喜欢和彼得一起到丛林散步,采一大束野丁香回家,有时还会按响我的门铃,送我几支来。

  不老而率直的瑞特太太,在她过65岁生日时,在汉堡港口边租了一个百年老亭子来庆祝,说好了,大家什么也不用带,来就是。小亭子在易北河畔,夜晚客人一边看灯火辉煌的对岸一边饮酒,很是浪漫,加上亭子里有炉灶,你还可以随时烹饪。所以那天的庆祝实在是很完美。

  尽管她说过不要礼物,但是我还是送给她一幅我画的油画,画的是她喜欢的我家花园里的大朵虞美人。她很高兴地收下了。但是没过几天,她来按我的门铃了,而且手里抱着我送她的那幅画。“这幅好是好,但是与我家其他画的颜色不符,你来过我家,我家的画大都是蓝色背景,你的是绿色的,所以我希望你不介意,把这幅还给你,希望你给我重画一个背景是蓝色的虞美人……”

  我乐了,一点都不尴尬,因为我们这条街谁都知道她就是这么一个直肠子人。

  那年由她发起的庆祝我们小街建街30年聚会,各家都被她召集了来,而且每家都得按照她的指定带烧烤或小吃来,满满地摆了整条街,热闹非凡。很多走出家门的儿女们都回来参加了,因为来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再从各家搬来花园长椅或长桌。

  瑞特太太还常常得罪人。我们小街姓克里默的一家,总把自家的大房车停在我们小街里,占了不少公共街道,这让瑞特太太很不满,她就挨家挨户地发动大家把车停在大房车常停的地方,“一旦克里默家的房车开走,你家就赶紧把车停到那里去。”她这样指挥一整条街道的人家,肯定有不同意的人,坦娅就是其中之一,她说:“我可没有时间整天趴窗户观察去。”但坦娅的话音还没落,瑞特太太就发话了:“按规定这里不能停如此大的车辆,你不支持规则吗?”结果坦娅不说了。后来我看到房车开走的某一天,坦娅的丈夫还真把自家车停在了那里。

  最近瑞特太太又得罪人了,原因是她看到一家在往花园工具房里搬运刚买的壁炉烧的木材,而另一家则刚锯断了一棵大树在劈柴。她敲开了两家人的门,说:“没闻到空气中的味道吗?都是点壁炉造成的。我早就向市政府呼吁了,应该出一个政策,制止用壁炉取暖。空气污染,你们烧壁炉的人有很大责任。”

  瑞特太太很厉害!佩服佩服。

  本版制图\刘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