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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先师张其凡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1月13日        版次:A12    作者:白效咏

    

  □白效咏

  先师张其凡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三周年了,但在我的手机里,还保存着他老人家的手机号码。有这个号码在,仿佛先生还在一般,只要我照号码拨打手机,耳边就会响起先生爽朗的声音。

  先生为陈乐素先生入室弟子,其学上承援庵老。愧为先生门生,对于先生博大的学问,实未能窥其一二,但耳濡目染既久,对于先生的治学风格,多少还是有所了解。先生治学严谨,特别重视文献功夫,重视据史料立论,“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主张不对历史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或建构,反对根据己意剪裁史实。先生为我们开的课中,最重要的是“史源学实习”,其法为先生从《鲒埼亭集》选出一段考据文字,让我们抄录,然后标点,对于文中涉及的人物典章事件,一一注明出处,要找出资料的最初出处,最后考订成文,其文以援庵老史源学杂文为法。开始我始终不得其法,但在先生的教导下渐有进步,这门课结束后,我还是初步掌握了考据学的一些方法要领,先生很高兴。

  记忆最深刻的是先生为我改文章。入学半年后,先生从我交的作业中挑出一篇比较好的,手把手地为我修改,借此为我开示治学门径。那是一篇讨论章献明肃刘后在世时仁宗朝权力格局演变的小文章。我在梳理这一段历史时,本着激浊扬清的历史义愤,对刘后、丁谓、曹利用等大加挞伐,对寇准、李迪、王曾等人给予深切同情。先生把我叫到跟前,微笑着问我:“你觉得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我忐忑地回答:“我觉得史实梳理得基本清楚。”“还可以”,先生鼓励我说,“你是不是在开始写的时候就给他们勾脸谱了呢,比如,给寇准画个红脸,给丁谓画个白脸?”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先生告诫我,研究历史首先要去掉成见,成见是认识历史真相的最大阻碍。比如我先给寇准画好了红脸,所以事事都为他回护辩解。先生又问我:“假如丁谓策划让真宗退位,废掉刘后,扶立年幼的仁宗,这是什么行为?”我马上说,这是谋逆啊。先生点点头,然后说:“换作寇准做这件事情,性质其实不变。特别是你对刘后行为的分析,还需要再加考虑。真宗去世后,他们孤儿寡母的,从刘后角度来说,是不是应该首先考虑的是确保政权在他们手里?历史研究,要善于替古人设身处地地去想。”在先生的督促下,我从框架到观点都做了根本性的修改,前后凡四次,直到先生满意。然后先生让我把修改前的文章和修改后的定稿对比阅读,领悟治学的门径。这番改下来,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先生的治学理念和方法,自觉获益良多。

  先生对门下弟子和蔼可亲,视如家人。同门二三十人,也围绕在先生周围,如家人一般。每学期我们开学归来,先生总是破费为我们接风,这同时也是同门聚会的欢庆时刻。先生身材高大,声音爽朗,坐在我们中间,如古佛然。席间主题依然还是学术讨论,大家在酒酣耳热之际,往往把平时没有把握不敢轻易出口的话也都借此机会大胆说出来,虽然时不时有一二妙想,但更多的是一些猜想或狂言,先生时时予以驳正。记得有一次在席间,我对翻案和证伪文章说了一些不成熟的话,认为其中一些文章拿今天的标准苛责古人的记载,其证伪往往不足信。先生听了,对我说:“不喜欢这类的文章,自己不做就是。不要老是和别人的观点纠缠,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学问。”如今追思起来,真是金玉良言,不免黯然神伤。

  文史类的文章不好发,这是普遍现象,我们也有时在先生面前抱怨,发些牢骚。先生常常以自己的治学经历告诫我们,不要急于抱怨别人,要厚积而薄发。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天天坚持写文章,常常收到退稿信;后来,不天天写了,但每个月都写,这个时候退稿信就收得比较少了;再后来,一年才能写一篇文章,再寄出去,基本上每次都被刊物采用了。你们还在天天写文章的阶段,才读了多少书啊,哪有那么多文章好写?”我听了心下顿时释然。有些被退稿的文章,我自己过两年再看,也觉得不成熟,没有多大的价值。

  先生视弟子如家人,我在毕业之后,也时时与先生保持电话联系,除了逢年过节请安问好之外,学术上遇到问题,特别是自己想做的一些学术题目,有没有做的价值,也总要通过电话向先生请教,先生也总是耐心地给我指点迷津,乃至靠记忆为我提供线索。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想在宋太祖的政治理念与宋代“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治理结构之间的关系方面做一点研究,认为二者之间应该有联系,足以写一篇小文章,便把这个想法通过电话和先生说了。先生稍沉默,说:“这种说法,最早出现在南宋吧?据我所见,北宋没有。南宋人的说法可靠不可靠?这是要打个问号的,不能见到一条资料便信以为真,实际上南宋人对北宋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他们的一些说法往往是为他们的看法服务的。”先生循循善诱,不厌其烦地引导我分析太祖时政治形势:当时尚未削平割据势力,完成统一,太祖恐怕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的首要任务还是完成统一,比如在真宗、仁宗朝起很大作用的台谏势力,太祖朝还未显山露水。并告诫我,如果要做,也应该先找到北宋类似的记载,单凭南宋这条证据,不足以说明问题。等我看了更多的资料后,深以先生意见为然。

  近年来时有人在网上披露一些大学教师为人不齿的事情,多和压榨学生有关。每览此类文字,我总是暗自庆幸遇到了先生。其实我的运气也真的够好,从读本科时开始,到博士毕业,所受教的老师不下二十人,虽然关系与我亲疏不一,对我的帮助或大或小,但竟没有一个此类的恶师。在此谨向先生以及所有教过我的老师再次表示衷心的敬意!

  如今我也已为人师,我会以先生为榜样对待我的学生,将这种精神传承下去;我将在学术研究中坚守先生的教诲,踏踏实实,有一分积累做一分研究,以此稍慰先生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