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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老人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1月27日        版次:A11G    作者:王鼎钧

    

  □王鼎钧[美国]

  有一个社团举行座谈会,劝人省下钱来买公债,政府需要钱才发行公债,买公债是把钱借给政府,爱国。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接到邀请,欣然前往。他早已把平生积蓄都买了公债,他把这些债券都带到会场,贴在墙上,表示以身作则,助长会众对公债的信心。他也在座谈的时候发表谈话,情绪兴奋,会众的掌声也很热烈。

  一切都很圆满。只是散会的时候,他老人家心满意足的回家,把满墙的债券忘得一干二净。(都是无记名的债券啊!)等到忽然想起来,再回去寻找,哪里还有踪影?

  还有一个老人,他长年订报,天天看报,看过的报纸不丢掉,平铺在一张桌子上,重重叠叠,从此也不再翻动。除了存报纸,还存现钞,他把省吃俭用留下来的钞票夹在旧报纸里,如果小偷来了,怎么也不会注意这一堆发了黄的、积满了灰尘的废纸。

  慢慢的,他忘记里面有多少钱了。慢慢的,他忘记里面有钱了。当然他也忘记告诉儿女,他的儿女不知道旧报纸就是保险箱,捆起来交给垃圾车了。

  还有一个老人,他去世以后,子女发现他的床垫下面有一百多张过期的奖券,老人家生前爱买奖券,买回来随手塞在床垫下面,忘记了。他的女儿一半是好奇,一半也出于对老人家的思念,从网站上找到资料,一张一张慢慢地核对,居然发现有一张中了大奖!可是奖券公司规定,中奖人必须在一年之内兑奖,过期无效。这位女公子对人家说:你看,这就是命运,你不信不行!

  老人的记性不好,但是,你什么都可以忘记,千万别把“我的记性不好”忘记了。既然记性不好,有许多事情不必去做,不必到公共场合去炫耀你的财物,进一步说,你也根本不必再亲自持有那些债券了。好好收藏你的财物,但是不要为了欺瞒小偷,连自己也瞒骗了。

  老年健忘,本是天赐的一种幸福,就像童年的朦胧也是一种幸福。后来职场如战场,情场如战场,商场如战场,没有记忆不能战斗。职业学校有一门课程:如何增强你的记忆力,就是出征前增加你的装备。老年,退出战场,带着记忆,带着自己的刀伤,别人的血痕。记忆浑浊,用遗忘来澄清。记忆是捆绑,用遗忘来释放。记忆有压力,用遗忘来化解。有些人忘不了,求助宗教,苦修多年还徒劳无功呢!

  老了,你我在享受这一份老福的时候,别忘了有些事情不能再做。什么是“老”?文字学者,心理学家,政府机构,世俗眼光,各有定义。退休应该算是一种老,因为你我开始领养老金了,这时候,生命中重要的人物都已经出现了,可能发生的奇迹都已经发生了,那个叫做“机会”的小鸟不再飞来。在外边,一个人退休之后不再搬家,不再投资,不再改行,也不必再买奖券,即使能中大奖,那么大的年纪突然有了这么大一笔钱,也是灾难。这些事都该在退休之前办好。从今而后兴利不如除弊,一动不如一静。

  说到战场,退役将领归田,总觉得他还有韬略未尽,还有功业可立,假使如何如何,还可以如何如何。这当然值得同情,但未必值得同意,我不明白老马伏枥、志在千里如何成为褒词。这就说到还有一个老人,一位退休的老教授,他的爱徒劝他创办一所私立的专科学校,先办夜间部,后办日间部,最后可以扩充为完全的大学。这个爱徒说,以老师的声望,可以借用某某中学的教室上课,可以请到某些明星教授兼课,可以号召多少学生排队报名,日进斗金。一席话让老教授意兴飞扬,不信青春唤不回。老教授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交给爱徒,一面招生试办,一面申请立案,结果怎么样?立案没有批准,资金完全赔光!